小银锅子里咕噜咕噜的冒着水泡,水色微微发青。洗净切碎的莲叶已经熬煮了一个时辰,熬得微微发软。刘二月提起锅子,用纱布滤了一遍,将清澈的汤汁倒在白瓷小盆里。

    小宫女们已经剥好了莲子,不去芯儿,搁在汤汁里继续煮。

    莲子煮的绵软时,用汤匙轻轻一压,便压成了一个饼。

    刘二月尝了口汤汁,苦的舌根发硬,她实在不明白为什么沈韵真要吃这样苦涩的东西,便又加了两大勺桂花蜜在里头。

    汤汁又咕噜咕噜的冒起水泡,她轻轻舀了一盅子,搁在食盒里,吩咐小宫女:“端过去吧。”

    沈韵真有些困倦,可后院还在叮叮当当的施工。她想睡也睡不安稳,便只斜倚在贵妃榻上,盖着一方薄单小憩。

    房中小宫女轻轻扯着放风轮的细绳,也有些昏沉。

    日头虽然西斜,可暑热却还未退,热的人喘不过气来。

    “主子,莲子羹熬好了。”小宫女将一个彩瓷莲花盅子轻轻搁在桌案上。

    她揉揉眉心,坐了起来。

    略尝了一口,她便笑了,这莲子羹甜得发腻,一猜便知是刘二月亲手熬的,果然像她的口味。

    “刘嬷嬷说这汤太苦了,怕主子喝不惯。”小宫女从食盒里端了一小碟儿栗子糕:“这羹里加的不是雪花糖粉,是新送来的桂花蜜。”

    她口味淡,原想用苦味的莲子羹来压一压栗子糕的甜味。现在莲子羹甜成这样,栗子糕反倒成了解腻的东西了。她吃了几勺,实在不合胃口,便放在一边。

    最近的后宫总是暗潮涌动的,今日有人失宠,明日便有人得宠。小宫女瞧瞧看着她,心里犯嘀咕。不知是羹汤不对她的胃口,还是她心情不畅影响了食欲。

    皇帝这些日子都宿在贤妃的昭台宫,听说还给贤妃的父亲加封了一等爵位。昭台宫是兰台宫的死对头,想必姜贤妃得宠,自家主子心里也是懊恼的吧?

    “主子,好歹吃一点儿吧?”小宫女轻轻说道。

    这小宫女还不懂得隐藏情绪,诸多心事全都毫无保留的写在脸上。

    沈韵真看了她一眼,温然笑了笑,问道:“还有新鲜莲子吗?”

    小宫女点一点头:“还有很多,都是晨起顺公公划船去莲池摘的。刚摘下来的时候,那莲蓬都是翠绿的,还沾着露水呢,奴婢这就给主子拿。”

    小宫女端着小圆盘,里面盛着两朵颗粒饱满的莲蓬,色泽苍翠欲滴。

    莲子上有一层薄薄的嫩皮,剥这个最伤指甲,后宫的嫔妃极少有人自己剥。她早就不留指甲了,也不怕损伤。闲着也是闲着,不如自己剥莲子来吃。

    刘二月拿过一个雕花赤金小碟搁在她面前,笑道:“这样也好,待主子剥完莲子,御驾也就差不多到了,皇上正好尝个新鲜劲儿。”

    她微微一笑:“我剥来自己吃的。”

    刘二月扁扁嘴:“皇上这些日子劳心费力,都没睡过几个安稳觉。”

    刘二月总喜欢这样暗示她,她没说什么,只是将剥好的莲子一颗一颗的放进碟子里。鲜嫩的莲子,仿佛是一把饱满的珍珠,静静卧在金盘中。

    “皇上最近一直宿在贤妃宫里,今儿突然到咱们这儿来,奴婢这心里总是七上八下的。”刘二月一边说,一边动手剥莲子。

    她看了刘二月一眼:“能有什么事儿?”

    “不是怕别的,就是担心贤妃心里有什么想法。”刘二月望向沈韵真:“她恨极了主子,奴婢总怕她又生出什么事端来。皇上如今用着姜家,就算她真的生事,皇上也不会说什么。”

    刘二月着实想多了。

    贤妃头脑清醒,不会恃宠生娇;皇上头脑更清醒,不会纵容无度。

    贤妃和皇上在一起,不过是两个聪明人对着装糊涂罢了。谁都知道对方没有真心,却还要装作情真意切的样子。

    “听说皇上已经安排人去收拾安平行宫了。”刘二月用力掰开一个莲蓬,将青绿的莲子一个一个拨到桌上。

    出京城西门再往西行二百余里便是虞山,那里原本是太祖狩猎的围场。高宗时,羽林在此练兵,时任总督徐守祖派人在山上养殖了几百只白鹤,以此来讨好高宗。高宗龙心大悦,遂下旨在虞山上建造观鹤楼,后经几代扩建,演变成如今的安平行宫。

    行宫建在山上,时有山风拂面,最适合夏日里避暑。历代皇帝赶上朝政不多时,便会带领宫中嫔妃到行宫去避暑。

    当年先帝移驾安平行宫时,父亲时任太医院首随銮伺候。

    她小时候还被带到那里去过,在鹤园外摘过花。

    自南景霈登基以来,后宫还从没有人陪他去过那里,就连盛宠一时的淑妃也没有获得这样的殊荣。

    “听说皇上要带贤妃去,贤妃又带了徐充仪。”刘二月停住手:“这徐充仪是个什么来历?怎么突然就投靠了贤妃?”

    “你知道养殖白鹤讨好高宗的徐守祖吗?那便是徐充仪的祖辈。”她手上不停,麻利的剥着莲子。

    要说这徐充仪也是名门之后,只可惜他们这一脉只靠因袭爵位,家道渐渐败落了。否则,就凭徐家在高宗时期的兴旺,徐充仪至少也是个妃位。

    她正说着,隐隐听见宫门口又传报的声音。

    刘二月搁下莲子,道:“是皇上的銮驾到了。”

    她恰好剥完最后一颗莲子,正正衣襟出门去迎。

    南景霈不许她跪,一把将她拉起来,揽着她往寝殿里走。

    刘二月端上一盏七分热的茶,将桌上莲蓬皮一收,默然退了出去。

    与其说是皇帝揽着她,不如说是皇帝扶着她的手闭目前行。才刚挨着床沿儿,他便仰面躺了下去,宽大的平金鹤氅被褶褶巴巴的压在身下。

    她拿过一个枕头垫在他颈下,慢条斯理的替他褪去衣裳,温声道:“怎么累成这样?”

    他长长舒了口气:“北寒在备战,奏事的人又多,一整天都坐在那里,动又不能动。”

    她轻轻倚在他身边:“皇上用过晚膳了吗?”

    他闭目道:“随便吃了一口。”

    不怪那些臣子不懂得心疼人,实在是边关军情十万火急,若出了差池,谁都担不起这个责任,故而那些奏事的臣子也不敢耽搁片刻。

    “刘嬷嬷才熬的莲子羹,皇上吃点吗?还有栗子糕。”她依偎在他身旁,轻声问道。

    他躺了一会儿,便坐起来:“刚进来的时候,朕看你在剥莲子?”

    她点一点头,将小金碟端了过来:“没剔莲芯,皇上要尝吗?”

    莲子能去心火,最适合他这种内火旺盛的人吃。他捻了一颗送入口中,这莲子果然新鲜,莲芯一嚼,丝丝苦味便沿着唾液往喉口里渗。

    他吃了几颗,苦的舌头发麻,押了口茶,歪在榻上歇息。

    沈韵真拿过茶几上一柄灰白羽扇,替他轻轻扇着凉风。

    沉默许久,他突然道:“朕或许会有好一阵子不能到你这儿来了。”

    她手上微微一住,他坐直身子。

    他凝着她,握住她的手:“你应该能懂朕的吧?”

    她默默地点了点头,他微微垂下眼,将她揽到怀中:“銮驾要到安平行宫去住一阵,再过几日就要离宫了。朕也想带你去,可这次不成了,再等一等,等一切都安定下来,朕就再也不理旁人,专心守着你,守着你和孩子。”

    她搂上他的肩膀,莞尔笑道:“皇上坐拥三宫六院,也不能总守着臣妾一人呐?否则那些御史言官还不把臣妾当成祸国殃民的奸妃了?”

    他翻身将她压在身下,调笑道:“你不是奸妃吗?”

    她笑:“臣妾怎么就成了奸妃了?”

    南景霈拨弄着她的耳垂,凝着她道:“勾魂摄魄,美色迷人,还不是奸妃?”

    “既然是奸妃,那总得有个昏君来相配。若皇上承认自己是昏君,那臣妾就承认自己是奸妃。”

    她转过脸去不看他,他却吻上她的耳垂,附耳轻声道:“这世上也就你敢这样跟朕说话。”

    她勾勾唇角,只吃吃的笑了两声。她这番话若是让那些宗程朱理学的御史听到,岂不要把那些儒生吓的大惊失色?

    “可朕就喜欢你这样讲话。”他凝着她,温柔如许。

    他就是喜欢这样的她,无拘无束,无忧无虑的。

    她是沈文忠的掌上明珠,自幼被人宠着捧着,虽然不像有些闺秀那样性情骄纵,但却一直是个敢说敢做的性子。

    从小他便发过誓,有朝一日也要宠着她,捧着她,让她一辈子无忧无虑,一辈子有恃无恐。

    “朕是真的爱你。”他亲吻着她的嘴唇,长长的睫毛蹭在她脸颊上,沙沙的痒。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跟她说这个,心头忽的有些诧异,但还是揽住他的腰,轻声道:“臣妾明白。”

    “不,你不明白。”他说。

    她望着他,又听见他说:“在战事结束以前,一切都还不能确定。或许有一天,朕会身不由己的做一些你不能理解的事,说一些你不喜欢听的话。在那个时候,你一定要记得,朕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咱们的将来。在朕的心里,除了你和孩子,再也不会有其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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