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居月诸,昼夜交替。

    第一重山,连策游踏出心灵的泥泞沼泽,嘴角微微牵动,起身拍掉雪屑,目光犹疑地走在雪地里,当初的脚印早被大雪覆盖,月辉在他的身躯周边镶上银色光晕,青年的体内仿佛燃起无边燎原的勇气之焰,步履平静,毅然回到了那个他曾视为噩梦的隧道口。

    连策游盯着深邃通道发呆,踯躅良久,最终抿着嘴就要进入。

    “你还回来干嘛?”突然,一道声音似雷霆劈中了他,令其心灵波动,皮肉颤抖,遽然和一个老者四目相对。

    连策游心生寒意,陡然颤巍地退了两步,紧接着佯装镇定,正色道:“你是来杀我的?”

    祖楼影早就注意到这个青年了,他一整天蜷缩在角落失魂落魄地自言自语,言语模糊紊乱,像只受伤的野兽在阴暗处舔舐(防和谐)着自己的伤口,直到天黑,他又像是想通了什么,径直朝此处走来。

    若不是苏贤亲自放过了他,祖楼影还真的有可能在追上连策游那一瞬就替苏贤斩草除根。

    对于连策游的问话,祖楼影连眼皮都不屑掀动,束手而立,沉默以对,浑身隐于通道侧边的幽暗,给人一种心悸感。

    见老者不理会自己,连策游猜到了点缘由,虽有点涩然,却自知身份,神情略微僵硬,试探地问道:“我猜到你们是来干嘛的了。我没有别的意思,也没有泄露你们的消息,我只想回去和那个人谈谈。”

    “你知道了?”祖楼影白眉微抬,干枯的脸皮紧皱,一语如暴风,冲乱了连策游的精神海。

    连策游苦苦支撑着身体,尽力不让自己因头晕目眩而昏倒,紧咬牙关,喝道:“你听我说完!”

    暴风收歇,祖楼影冷漠地注视着连策游,听他如何诡辩。

    “我知道,你们这次派来了供奉,倾尽五族之力都不是你们的对手,此次你们势在必得。我想了很久,还是不愿做无谓的挣扎,就算我通报族内,又能改变什么?所以我没去,我只想证明,我很珍惜自己最后一次生命,不会做一些飞蛾扑火的愚昧之举。”连策游只觉得全身如火烧般炙热,鼻息粗重不堪,眼前景象都变得混沌,连忙召出冰尸,倚靠在它身上,强撑着与祖楼影交谈。

    祖楼影自来到冰帝山后就几乎足不出户,不闻世事,可当知晓梦寐兽的那一时刻,他就瞬间了然,结合自己所见的一些蛛丝马迹,推出整个事件的轮廓,继而猜出大帝的安排,无非是想把脏水都扑到第一宫身上,此刻他故意混淆视听,玩味道:“五族没有反抗的力量,但天外有天,引来一些中洲大势力也不错。”

    “呵呵。不要用那么讽刺的口吻,我听得出来,你们根本就是有恃无恐。我怎么会没想过?可有什么用?真有比第一宫更强大的势力君临,北域风云动乱,五族就是风暴中心最渺小的存在。五族能得到什么?我去通报,他们定会询问我为何捏碎族牌,我又该怎么说,隐瞒还是坦白?

    不论是哪一种,我又能得到什么?我的一个妖宫碎了,修炼之道黯淡,族内秩序森严,不浪费一点资源,必有顶替我的人出现。而我就算为族内带回重要情报仍旧会沦为弃子,失去一切,泯然众人,没有族内的支持,我能走多远,我会止步在哪里,我的父母该何其失落?这完全与我的初衷相悖!”连策游痛心疾首道。

    祖楼影微漠恻然,不可否认,这名青年将整件事都看得很透彻,涉及生存法则,他同样是一个家族的至高掌权者,亦是从家族各种冰冷黑暗的倾轧中上位,只要稍稍深想,便可笃定青年将来的路注定崎岖,荆棘密布。

    “所以呢?”但祖楼影还是不知道他想做什么。

    连策游终于说出目的,铮铮道:“放我进去。由我来跟那人说,我想追随你们。”

    祖楼影:“……”

    这人是不是有病?

    我们是你的仇人啊,你现在要跟仇人一路,先不说愿不愿意收留你,把你这样的异数带在身边,任谁心里都会别扭吧?

    “想让我们栽培你?还是弥补你?我们毁了你,然后让你成长起来毁了我们?孩子,说点不浑的话吧!”祖楼影忍不住嗤笑,摇头道。

    连策游早就料到了老者的反应,他承认自己的行为太过搞笑,宛如异端,不想着复仇,还反其道而行之,像是一个思维扭曲的变态,但他自己却不这么想,他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是,我懂。我撞破了你们的秘密,的确该死。推己及人,如果是我,我也会毫不留情地杀戮。我恨的,只是我的渺小,我的软弱,当然,不排除还有妖宫破碎的怨念。

    但你能指引我的归途吗?

    我的路在哪里?

    如果跟随你们,我会变得更强,甚至超越原本那个我的极限,这就不是仇恨,而是感恩了。

    妖宫破碎也会成为我人生中的一个转折点,是我涅??的契机,我为什么还会去恨。我认为我还是个恩怨分明的人,而非善恶不分的魔物。”

    闻言,饶是祖楼影都不禁哑然,神色动容,浑浊的目光凝视着眼前这位貌不惊人的青年,心想其思维之厚度令人惊叹,话语遒劲,面容坚毅,祖楼影甚至把自己放到对方的位置上去思考,他震撼地发现自己绝不会想出投奔仇敌这种背离本心的做法,不应该选择回族蛰伏,韬光养晦,待日后复仇吗?!

    这青年竟然可以将仇恨理解为恩赐,解释得如此圆润,令他讲不出一点破绽。

    就好像,这是最正确的一条路。

    “我突然明白公子为什么捏碎族牌,说欣赏你,并且放过你了。”祖楼影心中浪涛汹涌,暗叹大帝眼光之毒辣,放过此人,然后等此人回来投靠,再招至麾下么?

    捏碎那四位妖宗的族牌,是在击溃青年的心理防线,让他自己陷入崩溃和自我放弃。

    接而放过他,任他远走。

    回族潜伏,除非青年有逆天到天地不容的际遇,才有那么一丝望其项背的可能。可一旦这么选,说明这名青年压根儿没有一点培养的价值,思维套入桎梏,陷入复仇的深渊,永生挣扎不出。

    大帝为他留了一条路,一条看似最不可能、却能给予他新生的路。

    前提是青年自己能看破,能达到大帝的期许。

    大帝竟在他的眼皮底下谋划到如此程度?

    这思考的深度,该是多么恐怖!

    祖楼影光是想想就觉得匪夷所思,这是算准了人心啊!就这种把弄人心,看似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不动声色,却一点点将猎物引入陷阱,这等把控入微的手段,完全无法形容,不但让祖楼影自叹弗如,更让他毛骨悚然。

    原来这就是大帝的独到之处吗?

    果然,活了那么久,不是白活的。

    如果苏贤在这里,一定会告诉他:你想错了。老子根本不是这么想的!谁知道事态是这么发展的!老子捏碎他的族牌,只是为了让他死的明白一点罢了。老子说欣赏他,是肺腑之言,因为老子真没想到一个人可以在瞬间就说出“我愿为奴”这样没骨气的话,令人“钦佩”。老子不杀,不是不想,只是因为被某个祸害威胁了而已。就是这样。

    听到祖楼影的话,连策游猛然一怔,旋即面色愈加苍白,没有血色,脸上布满惊惧,仿佛感受到自己一直都被一只恶魔凝视着。

    恶魔龇牙咧嘴,凶焰滔天,桀桀道:“不是你聪明,而是你别无选择。就算你想通又如何,你还不是只能按照我的设想,一步一步走到我面前,坠入深渊。”

    猝然,连策游惨然一笑,他觉得自己已经毫无秘密可言了,想什么做什么都被那人料到,这种感觉真的太恐怖了。

    “带我去吧。原来,是这个意思。我现在才明白。”连策游认命道。

    回族,丢失天骄的光环,遭人冷眼,落魄终生。

    将灵魂出卖给恶魔,或许能更强,虽然结果不一定符合他意,但他真的逃不掉了。

    毕竟,在族内看来,当他捏碎族牌的那一刻,他就是个死人了。

    回不回去,没有区别。

    这样也好,用死人的身份坚强活着,如果有一天能变得强大,有机会回到族群部落,荣归故里,还能让父母感到惊喜和骄傲,用自己的力量报答族内多年的辛勤栽培,让族老看到冰尸族振兴的辉煌时刻。

    祖楼影心情沉甸甸的,他不知道大帝为何要把一个孩子算计得如此绝望,难道大帝不知道物极必反的道理吗?

    他不怕未来被自己培养出的强者反噬吗?

    还有,一个妖宫破碎的人,究竟有哪一点值得培养?

    “如果我现在要杀了你,你会怎么做?”祖楼影眼眸沧桑,悲悯地看着这名被算到生无可恋的青年,突然发问道。

    连策游微微一愣,警惕地退后一步,又凝聚出一枚神念种子,浮于身前,肃穆道:“神念种子给你,我愿为奴。不过,我不想当奴仆。听上去有点矛盾,但我想说,一个骄傲的人如果失去自尊,等同于失去生命,他会丧失做人的底线和准则,你们能得到他的身体,却永远得不到他的心。”

    祖楼影:“……”

    虽然猜到这青年会怎么做,可当看到他又一次毫不犹豫地说出这种话,印证了自己心中所想,就是祖楼影这活了几百年的人都哑然失笑,一个人为什么可以随随便便就为奴。

    但青年的后面一句话,却道出了青年心中真实的想法。

    他是贪生怕死,但他心怀丈量生命的尺度。

    “你叫什么名字?”

    “连策游。”

    祖楼影默默记住了这个名字,侧开身子,示意连策游进入,而他则是继续镇守通道,以防不测。

    用神念望着连策游远去的背影,祖楼影嘴角一勾,呢喃道:“连策游。难怪大帝看得上你,好有趣的年轻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