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中,随着庞德君的话音落下和苏贤的沉思,忽而陷入了一片静谧。

    商万贯自认为自己是有资格搞清楚当下局面的,不然等会儿打起来连打谁都不知道,传音道:“究竟什么情况?”

    另一边,何刺韵的神念都已散开,一半狐疑,一半愤怒,默默关注着这里的情况。

    通过庞德君的话,何刺韵已有了猜测,她仰望夜幕,深沉的黑雾中仿佛藏有一道温文尔雅的人影,凭空幻想的她眼中有泪,最终无力地闭上,一滴晶莹悄然坠落。

    苏贤抿了抿唇,不再隐瞒,指着庞德君朝商万贯解释道:“他是楚乾。”

    得到了答案的何刺韵倏然睁目,秀眸中掠过浓烈至不可化解的杀意。

    商万贯错愕,挠了挠头,索性也学苏贤一样不传音了,大大方方地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庞德君,也就是楚乾,他也是饶有趣味地看向苏贤,对这个问题他也没想到答案,根本不知道自己哪里露出了破绽。

    “我在看到你给我的那两份资料的时候只是有点怀疑。今天没想到恰巧碰到他,随便扯了个故事诈了诈他,这不就被我诈出来了?”苏贤说的云淡风轻,可商万贯却拧起了眉梢,默默回想。

    “可那两份资料我也看过啊。”商万贯嘟哝了一句,“要说起疑,顶多是庞德君和楚乾有一只妖兽是一样的,那就是他们都有火德羽雀。可这也不能说明什么吧!南荒内既流行,血脉又强大的妖兽、妖植种类无非就那么几种,白骨梅、风神象以及一些海兽,火德羽雀还不算强的,更为常见,这点重合不算什么吧?”

    楚乾在旁边洗耳恭听,希望能总结一下这次伪装失败的经验。

    “这是没什么。可能也是巧合。不过,你想一下,三十年前的楚乾才几岁?他雄心勃勃,风华正茂,既然不留恋皇位或宗主之位,又志存高远,他为什么不外出历练,而要偏居于蛮荒一角?资料上说,楚乾动辄闭关,偶尔才会出现,这有必要吗?除非是资源源源不断地供其突破,否则哪有妖修如此频繁闭关的。你想想他出关都干了些什么,其实从一个妖宗的角度来看,从一个执掌皇朝的上位者角度来看,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罢了。”

    “当然,这些只是我一开始关注到的点,那时我都没往楚乾伪装庞德君那个层面上想,只是觉得此人的行为有点古怪而已。修士嘛,谁都会有一些怪癖或说不清的行径,这很正常。但若是结合庞德君的生平资料,那有些地方就值得考量了。”

    “庞德君从二十年起就几乎没出过手,出手也只是火德羽雀出手。楚乾更不用说,抛开那些登不上台面的小打小闹和指点不谈,可以说他压根儿没有出手记录,而且行踪飘忽不定,我对照了一下他们两人的资料,有一点完全吻合。那就是最近二十年,凡是庞德君有露出踪迹之时,必然是楚乾闭关之时。而楚乾露面的时候,庞德君又必然销声匿迹。”

    闻言,楚乾默默无语,茫茫人海中这货能把没有丝毫牵连的两个人联系起来,还把他们的生平资料一一对照,他都不想说这是走狗屎运了,难道这就是传说中妙不可言的缘分吗?

    “这……有点牵强?只能说是怀疑,可真要联系起来,说服力还有点不够吧。”商万贯也不敢否定苏贤,实事求是道。

    如果苏贤真的仅凭这点蛛丝马迹就猜测庞德君是楚乾,那他商万贯只能说一句“妖孽”。

    这份天马行空的想象力也没谁了,他也看过资料,他就没想到过,更别说把两个人的资料对比起来看了。

    苏贤笑了笑,接着道:“其实我还有几个疑问。比如庞德君堂堂妖宗,屈尊于一个地阴帮干嘛?”

    “我安排了一场戏,秦枫救了我的命,我自是留下来报恩的。”楚乾直接不在意地解答了。

    苏贤看了楚乾一眼,不爽他的插话,没看到现在天上地下唯我独尊吗?

    所有人都在听我娓娓道来呢!

    有你说话的份吗?

    “这只是表面理由吧。那如果我再问一个疑问,明明地阴帮那么弱,当乾坤皇朝真正展露獠牙的时候它根本没什么反抗力,可为什么地阴帮那么久都没被灭?你答得上来吗?”苏贤笑问道。

    见楚乾这货真要回答,苏贤赶忙接上话茬道:“本来我也想不通,我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本来还以为地阴帮有什么底牌能和乾坤皇朝抗衡。后来,接触到何刺韵,我才发现根本不是这样。或许,地阴帮不被灭,是因为乾坤皇朝也把它当成了一个诱饵?秦天阳重情重义,若他回归,第一件事自然是报仇。不管地阴帮存在与否,他都会报仇,所以这一件事跟地阴帮没半点瓜葛。可报仇成功后呢?当然是重组天阳宗,这时候赏罚分明的秦天阳会怎么做?可能,也就是像何刺韵兄长所企盼的那样,漏一点指缝,赏一只帝妖?”

    “你不灭地阴帮,不就是因为它是你最后的底牌嘛!如果秦天阳真的打回来了,乾坤皇朝又无法抵挡,那你以庞德君的身份混入了地阴帮,不就顺理成章地逃过一劫,说不定还能得一点赏赐?说到底,一盘散沙的地阴帮在失去原主人的管制后,就沦为你心目中的棋子,一个无关紧要、但在生死关头可以救自己一命的棋子,是吧?”

    楚乾含笑点头,如今自己这些年来的谋划在被眼前这个青年一点点露骨地揭开,但他不恼不怒,不存在一种棋局被看透的失落。

    下棋本身就是一种快乐,尤其是棋逢对手之时。

    这盘棋他已经索然无味地下了二十年,二十年来只有他一个人朝着棋盘落子,这种寂寥无以言表,唯有在遇到一个真正懂棋的人之时,这种一个人下棋累积的沉闷和无聊才会一朝爆发出来,以此来烘托当下自己内心的振奋。

    吾道不孤!

    “你说的都对,不过别扯远了。如果你不确定庞德君就是楚乾,是不会想到这些的。如果你说你是凭空假设出这个前提,尔后一直按自己的思路往下架构,接而洞悉了所有真相,那我甘拜下风。”楚乾将话头掰正,谈笑风生,一点也没有方才的拘束,仿佛是两位友人见面,相谈甚欢,而不是之前的剑拔弩张。

    “自然不是。我还不像你那般老谋深算。”苏贤摇了摇头,“最决定性的证据,其实还是楚令榆那份资料。资料上说他‘心思缜密,为人方正严谨,处事理智冷静,低调无名’,那我他妈就想不通了,这货在雪域是不是抽风了,就算猜出了是我,在神道被我碾压的情况下,为什么不顾死活地偏偏要来追我?你跟我说这叫严谨理性吗?”

    “这问题一度让我郁闷了好久,也让我吃了个闷亏。我还一直以为自己遇到了个妖孽,但当我将你和庞德君联系在一起的时候,我在那一瞬间突然顿悟了,明白这家伙为什么二话不说,在异象出现后就冲向雪峰。”说到此处,连苏贤眼中都泛起了光芒。

    楚乾一怔,旋即哑然失笑,原来最大的败笔是在这里。

    商万贯露出了不解的神色,心想你们扯到哪去了?

    什么雪域、楚令榆的?

    苏贤当然不允许他不懂,立马给他解释了一遍自己在雪域的遭遇,当下,他要让天上地下见证自己智慧的光辉。

    所以,不允许有人不懂。

    唯有懂了的人,才会发自内心地觉得他真的好厉害。

    如果蒙邈在这里就更好了,他一定会惊叹一声热情捧场:“哇,这都被你想到了!”

    “我在雪域制定的规则,就是要逼得你们自相残杀,我才能坐收渔翁之利,只对付最后一队。但楚令榆却迟迟不和你动手,如若他解释一句他打不过你我也就信了。可为什么你也不动手?楚令榆搜集异火的举动绝对瞒不过你,你猜也猜得到猫腻,为什么不动手?”

    “无非是两个人都不能动手罢了。父子残杀,那叫什么事?”

    “异象出现后,楚令榆觉得我身怀异宝,闷头就追向我,视死如归,这是什么情况?一是碰运气,万一撞大运真把我杀了夺到异宝呢?二是在那场游戏里他输了也无所谓,如果真的按规则来,赢的人会是你,你得到我允诺的奖励,就相当于乾坤皇朝得到,本质上都是一样的,所以谁输谁赢都一样。”

    “从楚令榆的角度来看,他是在舍生取义。楚乾,你有个好儿子。”

    一大串话苏贤总算说完了,最后一句苏贤不吝称赞,发自肺腑。

    闻声,楚乾唏嘘地笑了笑,感慨道:“呵呵。人如其名,榆木脑袋。我都已经放下的东西,就他还在那执拗地追逐着。人世间哪有什么东西是恒久不变的。瞻前顾后,患得患失,故步自封,那就永远走不出那一步。皇朝覆灭又何如?没有这个樊笼的束缚,我们大可以到南荒之外去看一看,有什么不好?他却觉得我当初忍辱负重地沉寂二十年,一朝功成后又无怨无悔地背负了骂名三十年,所以才将这皇朝看得格外之重。”

    “可他又哪知道,当年的事又不是我的主意,十六岁的我才踏入修炼之道,懵懂无知,我又不是生而知之,我也有浮躁轻狂的时候,我是个正常人,所谓城府只不过是对现实的无奈罢了。我也只是棋盅里的一粒棋子罢了,当年秦天阳独步南荒,后来居上的天阳宗超越两宗隐隐有凌驾于所有势力的趋势,两宗和皇朝合谋,说通我的父亲和祖父,又从其他皇朝借兵,事成后我才从这个黑暗的漩涡中挣脱出来。”

    “人生有几个二十年呐!”楚乾默默一叹,摇身一变,不再模仿庞德君那怪异的装束,褪去了所有伪装,露出了一张饱经风霜的沧桑面庞。

    也是他楚乾真正的面目。

    “从秦天阳的角度来想,我愧为师门子弟,死不足惜。我又何尝没犹豫过,可身在局中,身不由己。我不是个君子,做不来杀身成仁的事,我是个自私自利的小人,我也贪生怕死,可站在皇朝、站在我自己的角度来想,我何错之有?世间之事本就无对错之分,只因为站的位置不一样,才形成了不一样的见解。苏贤,如果你是我,你会站在什么位置?”此话振聋发聩,问得苏贤无言以对。

    “我没时间跟你一起感伤缅怀。”苏贤指了指天上的星光,巧妙避开了楚乾的问话。

    时间已经快过去半个时辰,留给苏贤逃亡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楚乾又一次试探道:“所以,合作吧?”

    “其实,话说回来,你已经没有更好的选择了。你是苏家的人吧?我也是昨天才听说大陆上有这么一个家族的。有帝妖信息不上报,想要独吞,万一此事泄露,你的下场岂不是跟苏如雪一样?你我合作,你抓住我的把柄,我抓住你的,你我互相钳制,达成一个平衡,谁也不会吃亏,这样不是双方受益?”

    “星火联盟的人觊觎你身上的异宝,那东西我无所谓,不想染指,也不敢染指,这点我还是有自知之明的。可帝妖不一样,这本就是我们南荒的秘密,是我经营那么多年的希冀之物。如果不是为了它,我早就离开南荒外出历练了。它害我在南荒蹉跎了数十载光阴,也成为了我一生的执念。”

    “你若不同意,那等他们来袭,迟早把你所有的秘密都扒出来,包括帝妖在内,在这方大阵里你根本无所遁形。我们合作,我叩首跪拜,消除遗志,助你开启储物戒,我们一同分享帝妖,反正帝妖是一群的,我们的利益根本不冲突,我们还可以联手对付星火联盟的人。”

    “不怕告诉你。乾坤皇朝里,妖道我最强,神道至强乃天阳宗长老,武道至强乃军中将领,他们全是我的人。三道至强聚于一方,再加上你和你的人,对付一些乳臭未干、自命清高的修士,岂不是手到擒来?杀了他们,解开大阵,我们去瓜分帝妖,从此天大地大,任我们逍遥。或许未来乾坤皇朝就是引来联盟报复而毁灭的。”

    嗤!

    楚乾嗤笑一声,继续道:“可谁在乎呢?皇朝本来就只是一个空壳,毁与不毁,与我何干?你说对吗?”

    “至于跪拜,你无须担心,我心必诚,对含辛茹苦栽培我二十载的师尊,我心中的愧疚一点也不少,相反,走得越高,我越是胆寒,因为我知道我是踩着谁的尸骨上去的。”

    这一刻,一方枭雄终于在苏贤面前露出了他真实的面孔。

    这才是楚乾!

    那个一直生活在他人话题中的城府极深的太子,苏贤也曾听他当年如何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然而,久闻不如一见,就冲他今日这一手安排,看似被动,实则占尽主动权,连星火联盟的人也囊括在内成为他的棋子,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此时的楚乾在苏贤看来是隐于黑暗的,他与黑夜融为一体,坐镇幕后,操控一切,令人心悸。

    当他愿意从幕后走到台前时,那便是他收割胜利果实的时刻!

    所以,在楚乾这次稳操胜券的计划中,当危机迫在眉睫,苏贤又会选择站在什么位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