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传伍子胥为过昭关,一夜白头。

    左青峰一直以为那只是民间穿凿附会,当不得真。可见到父亲的模样,他有些信了。

    左玉江生于天南,长于天南。一路攀爬,坐上常务副省长的位子。在普通人眼里,当然算得上位高权重,属于成功之典范。

    可是,心如欲壑,后土难填。尤其是升任常务的这几年,眼瞅着距离那个位子只有一线之隔,却怎么也跨不过去,其心情如何,可想而知。

    “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青峰,你说他是不肯过?还是不敢过?”左玉江负手立在窗前,望着院中那株腊梅,怅然说道。

    这是省委的常委楼,相较马天泽的宅子,位置略微靠后,却清净许多。院中的那株老梅,还是七年前他刚刚搬进来的时候,颜永正从自家老宅移植过来的。

    其实现在外边黑乎乎的,哪里能看清楚什么腊梅,充其量也就是一道影子而已。

    左青峰心里暗叹一声,缓缓说道,“无论是不敢,还是不肯,其结局都一样的。大势所趋,已非人力之所能移。爸爸还是看开一些,此去滇南,少了诸多的顾忌,也许另有一番天地。”

    左玉江有些意外的看了看儿子,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左青峰见父亲仍然不免郁郁,便有意逗他开心,笑道,“爸爸,说起这个,我想起前几天蔡照先过整寿,居然有人点了一出霸王别姬。哈哈。当时在场的很多人都懵了。结果,戏还没唱完,却真的应了景儿,一别不复返。你说好笑不。呵呵。”

    左玉江没有觉得好笑,淡淡的说道,“知道那场戏是谁点的吗?”

    左青峰嘴角一抽,似有讥讽之色,笑道,“无非是蔡照先背后的那人。哼哼,戏文里唱的是,忠臣不事二主,烈女不嫁二夫。可他自己什么德性?不过是掩耳盗铃罢了。”

    左玉江侧过脸看了看眉眼高挑的儿子,喟然长叹,心道,再聪明又有什么用?就你这心高气傲、自以为是的性子,我要不在身边,还指不定受什么气呢。李清照那两句原是讲给你听的,还以为你明白了,原来就跟赵括一个样,不过是纸上谈兵而已。你老子马上都耳顺了,又久经宦海,还用的着你来安慰?唉。

    他摇了摇头,皱眉说道,“那折戏,是蔡照先自己点的。他以戏喻人,将自己比作虞姬。你讲的那两句没错,不过是讲给别人听的。还有,没根据的话不要乱讲。连自己的嘴都管不住,能成什么事儿?”说完便抬眼望着稍远处一栋灯火通明的小楼。

    这栋小楼之前是留给陈功成的。不过,他的老婆和孩子都没有跟着来到龙城,便没有入住。听说,新任的省长满红明可是拖家带口的来了,暂时住在天南省委招待所。所以这几天省政府秘书长蔺向北亲自督阵,在小楼里天天忙乎到天明。

    “自己点的?没想到,蔡照先倒也有些急智。只可惜……”左青峰并没有理解父亲的苦心,摇头笑道。

    “今天晚上,知道为什么不让你去吗?”左玉江岔开话题,转过身慢慢的走到沙发边,缓缓坐下,说道。

    “应该是与单家临时改变主意有关。”左青峰见父亲问的郑重,也不敢再随意作答。

    “单豆豆还代表不了单家。”左玉江向后一靠,闭着眼睛说道。

    左青峰知道父亲存了考教之意,低头思忖良久,才小心翼翼的说道,“莫非是因为那小子?父亲担心他为智小庭出头,惹怒华书记?”

    左玉江骤然睁眼,微微点头,叹道,“你能想到这一步,已经很难得了。”

    “单家与我们不同。有无烟城这个免死金牌顶在头上,只要不过线,便可保全家无虞。大势在手,他们尽可以做到左右逢源,清澈如井水。所以,单辉才敢拿此事为题,考量任凯。他要让那小子自己选,同时也让旁人看。”

    “而我们……,呵呵,清水不养鱼。千百年来,海瑞也只有一个。”

    “说到底,根子还在智小庭身上。与龙小年这种积年老吏打交道,居然还敢大意,留下把柄。我看他这一关,怕是难过。那小子如果自不量力,冒然插手,折戟的可能性很大。”

    “不过,这也是单辉希望看到的。路让他自己选,是走,还是跪,都怨不得旁人。单家用顺水人情,换了他半辈子。呵呵,刀切豆腐两面光,算盘打的确是不错。”

    左玉江说完,连连摇头,却不知道是赞,还是叹。

    “半辈子?”左青峰有些奇怪的重复道。

    “那小子与单豆豆既然有了私情,孩子是迟与早的事儿。而单辉只想要小的来光大门楣。任凯父凭子贵,却只能做奴才,殚精竭虑的为单家出死力。这不是半辈子又是什么?”左玉江老眼一眨,嘿然冷笑道。

    “既然如此,他尽可以袖手旁观啊。何苦为了他人,将自己搭进去。我看他也不是那种迂腐的假道学。”左青峰摇头说道,显然对父亲的看法有所保留。

    “他不能退!智小庭不过只是个引子,如果放任不管,下一个就是郭建军、于东来,甚至他自己。况且,还有皇甫家的那个女人不甘寂寞的上下撺掇。”左玉江今晚的谈兴很浓,大概是觉得观棋不语太难受。

    左青峰沉吟半晌,缓缓摇头说道,“爸爸,我虽然不知道他会如何选。不过,一定还有第三条路。”

    左玉江微微一笑,颇为欣慰,说道,“不论如何,你这么想,是对的。所以,爸爸才让你应下皇甫秀秀。这件事儿如果真如你所料,爸爸就向于东来讨个人情,你去给他做几年秘书。如何?”

    左青峰迟疑一下,笑着点头说道,“就怕他不肯。”

    左玉江却没有听到这句,怔怔的望着窗外,喃喃自语道,“智小庭被控制的消息也该传过去了。钟声响起,却不知道他如何答卷。”

    四合院中,李诚刚刚放下电话,怔怔的望着任凯,半天说不出话来。

    任凯有些奇怪,笑道,“怎么这样看我?”

    李诚长吁一口气,面有难色,好半天才说道,“智小庭被带走了。”

    任凯大吃一惊,皱了皱眉头,说道,“程序上,有些草率吧。莫非是受了其他牵连?”

    李诚缓缓点了点头,说道,“不错,是李水龙实名检举。”

    李水龙?

    任凯一阵恍惚,要不是李诚提起,他都忘记这位龙小年的前秘书,龙城国土房产局的二把手长什么模样了。

    也不过短短四个月而已,却总觉得已经过去四年似的。

    “呵呵,没想到龙小年也留有后手。”任凯半眯着眼睛望着光秃秃的葡萄架,笑道。

    李诚一愣,叹道,“我还以为你至少要问一问,是以什么理由把智小庭带走的。”

    任凯跺了跺脚,淡淡的说道,“无论什么理由,对我来说,其结果都是一样的。”

    李诚脸色不太好看,凝目望着他,一字一句的说道,“单辉的想法,我不信你看不出来。有些时候,适当的退一步,不一定是坏事。如果,你不方便出面,我去跟秀秀说。”

    任凯看看一脸严肃的李诚,“噗嗤”一声笑出声来,着实把他吓了一跳,“干什么?我说的话,有这么好笑吗?”

    任凯急忙摆了摆手,告罪似的笑道,“李三哥,抱歉。我有些失态了。呵呵。”

    李诚看出点苗头,却又不敢相信,急忙拉住他的胳膊,问道,“快说,你一定又在耍什么花招。”

    任凯也不敢再卖关子,正要开口的当儿。好死不死的,他的电话震动起来了。

    是京城的固定电话。

    任凯冲李诚摇了摇头,轻声说道,“可能是张恒。”

    李诚一惊。

    “呵呵,小凯,听出来了吧。”果然是张恒。

    “嗯,听出来了。先生。”任凯笑了笑,毕恭毕敬的说道。

    “智小庭的事儿,我可以帮忙。不过,作为交换,你也要帮我一次。”

    “呵呵,先生。我既然答应你,年前不插手,自会遵守这个约定。还请先生放心。”

    电话里是一段长时间的沉默。

    “就算是智小庭的事情,你也不插手?”张恒显然有些意外。

    “呵呵,还请先生放心。”任凯又重复了一句,语气未有丝毫波动。

    又是一阵沉默。

    “小凯,呵呵,看来,我确实是老了。多谢你的指点。唉。”长叹一声后,电话便挂断了。

    两人的谈话,李诚自然是听到了。

    还没等他问出口,任凯已经似笑非笑的望过来,缓缓说道,“单家、张恒,甚至就连智小庭自己,都忘记了一件最根本的事儿。陈功成能有今天,靠的可不止是他的家世。”

    “龙小年是不简单,可比起他来。其差距不可以道里计。龙小年留的那些所谓后手,扔出来的时机得当,倒也确实能带来一些麻烦。可眼下,呵呵,敬老刚刚去世,尸骨未寒……此其一。”

    “其二,华海天与陈功成虽然在治理天南的理念上略有分歧,可大方向是一致的。别忘了,无烟城的设想最早可是陈功成提出来的。既然华海天肯沿着他的路往下走,说明……呵呵。况且,眼下满省长刚入天南,天天讲团结尚嫌不够,怎么会自己拆自己的台?”

    “其三,智小庭是个非常了不得的干才。有袁季平之长,却无他之短。华海天对他极为欣赏,只是以前碍于他的大秘身份,不好过分显露。这次这么好的施恩机会,怎么会轻易放过,嘿嘿,千金买马骨。不要太划算啊。”

    任凯说着朝院门方向看了看,笑道,“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一点,李三哥。无论龙小年也好,王江陵也罢。他们是什么人?阶下囚!以他们的胸襟气度去考虑华书记的胸襟气度,焉有不败之理?”

    李诚听了,奇怪的望着他,心说,前三点倒是蛮有道理,唯独最后一点,却是实打实的拍马屁。只是这马匹拍的毫无道理可言。附近就自己一人,这种话也不好代为转达啊。

    正在思忖间,耳听得院门方向的阴影里传来一声,“说的好。”

    这一嗓子,把两人吓得差点跪下。

    还是任凯反应稍微快些,火烧火燎的往院门方向小跑,边跑边问道,“谁在哪里?”

    “别咋咋呼呼的。是我,黄忠诚。”一人从阴影处走出,不过,听脚步声,却另有人逐渐远去。

    省长助理,省发改局长黄忠诚。

    任凯狐疑的看了看他,不动声色的问道,“黄局长这么晚来这里,不知道……”

    李诚更是惊疑不定,推了任凯一把,接过话头,说道,“天气这么冷,黄省长还是进屋喝一杯吧。”

    黄忠诚呵呵一笑,没有理会李诚,而是上上下下打量了任凯一番,笑道,“果然是智计无双。”

    任凯目光闪了闪,咧嘴一笑,说道,“怎么当得起黄省长这么讲。快请进。”

    他不知道省长助理算不算省长,不过既然李诚这么喊,他跟着喊,肯定也没错。

    “呵呵,喝酒就不必了。有个老朋友让我传话给你,刚才你说的那几点,除了第三点是混账话、完全是信口胡扯以外,别的倒也有些道理。”黄忠诚一脸笑容,缓缓说道。

    任凯与李诚面面相觑,一时不知道如何接口。

    “嗡嗡嗡”黄忠诚的手机震动起来。

    “是。好的。华书记。任凯,华书记的电话。仔细想好了再说,千万不要信口胡扯了。”黄忠诚笑眯眯的把手机递过来。

    李诚咽了口唾沫,眼睁睁看着任凯笑语吟吟的与“老朋友”通起话来,如坠梦里,可又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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