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走进归赋庄前厅,将玉兰和几支木槿插在花瓶里,一边上下调整一边回头跟段灵儿道:“姑娘,秀珠身子好了以后,教那些婆子丫头们识字,如今咱们这庄子里气氛好多了,嚼舌根的都少了许多。”

    段煜将下人们打好的鱼命厨房做了,等着鱼汤做好便送去成安堂给谢辞和谢祖母。

    段煜等得有些心焦,见妹妹依旧是常态,便顺着如意的话往下说起来:“咱们庄子里的婆子丫头自从识了字,在周围别的庄子奴仆里,头都抬得高些,但苏家表哥同样是读书人,却干出那等龌龊事,真令人不齿。如今阿辞和他祖母还悬着命,昨日应该把阿辞的事情告诉李公子,李公子肯定要为阿辞出头的!”

    段灵儿拿着小剪子,将一本账本剪得七七八八的,不知道在干什么,听了这话抬起头微微抿了抿嘴:“哥哥,你去看看鱼汤好了没有,咱们出来大半天了,弄上汤赶紧回了。”

    段煜自己气呼呼地生了会闷气,似乎怎么都想不通为什么世界上会有苏家兄弟那种人。

    段灵儿又催了一次,他才“嗯”了一声,抬脚往厨房去了。

    段灵儿笑着摇了摇头。

    自己哥哥真是身披阳光又单纯得可爱。

    那年轻的样子,是受不得肮脏沾染的起码十三岁的他不行。

    初夏的小荷花在水面上露出尖尖的花瓣,蜻蜓蝴蝶停在荷花上,归赋庄的婆子们随着兰娘和文娘织布刺绣,又随着秀珠识字认理。

    自己的人各个面带笑容,昼出耘田夜绩麻,人人都站在阳光下面。

    这种站在阴影里的事情,他们不必做。

    不必知道。

    踏踏实实地做个快乐的老实人,简单人,糊涂人。

    没有人来害他们,他们也不去害别人。

    平平淡淡,踏踏实实地过好每一天。

    这才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事情……

    “姑娘……”如意轻轻唤了声。

    段灵儿回过神来,放下一直举在手上的剪子,站起身伸了个懒腰:

    “怎么,你也觉得只叫那苏台断了腿还得了个姻缘,对谢辞和我哥哥来说,这仇报得也太简单了是么?”

    如意抿着嘴,低下眼睛点了点头。

    段灵儿微微一笑:“若说跳下河去,弄得那苏台溺水给谢辞偿命,这样才好,但是你们知道我是怎么想起来让他断了腿的么?”

    如意眼里泛出些好奇,只听段灵儿道:“是那青芽说的。”

    啊?

    如意一愣,青芽不是苏台的相好吗?怎么会想让心上人残废?

    段灵儿脸上已经毫无笑意,反而有一抹冷凝:“那青芽不仅说想让苏台断腿残废,还找程素又配了一张比给哥哥的那种药还要猛烈的上瘾药药方,她担心苏台离开她,所以便想了最稳妥的办法,让苏台再也站不起来,再也离不开。”

    如意听完只觉得初夏里自己全身鸡皮疙瘩出来了,心里寒得慌:“这……这也太吓人了……我看那青芽口口声声说爱苏台

    ,原来却是这样爱法。”

    段灵儿将剪得都是洞的账本拿起来,临着阳光看:“那青芽与苏台已经定了婚事,以后的日子,恐怕苏台都要在上瘾的药力与这女子的控制之下活着了。日日被枕边人算计谋害,这样的一生,只怕是要比死更难过些……”

    如意抖了抖身子,那扬州苏府上上下下,主子里没有一个好人。苏勇、苏老二加上小苏氏,各个阴险狡诈,苏府里的儿子女儿也整日走偏门,如今娶了一个比他们还要狠的角色,也算应了那句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了。

    可是……

    “姑娘……”如意张了张口。

    段灵儿摇摇头,她知道如意想说什么。

    可是前世的她见过比这还要残忍的人,做过比这还要诛心的事:“我是顺手送了青芽一个人情,而苏台的命运却是他咎由自取,他下毒害别人,玩弄一个又一个良家女儿,以为所有的事情都能用金钱摆平,最后落在这样一个毒妇手里日日服毒,这是他的因果报应。”

    “可是……”

    “可是我哥哥还是个单纯的人,薛筝,程素,都还有他们要保有的天真,这件事就不告诉他们了。”段灵儿拍了拍袖子:“如果你不问,我也不会告诉你。”

    如意瞪着眼睛看着外面的阳光,想到昨日观赏船上,只按段灵儿写的纸条念了一句话的段煜见到断腿苏台的惊诧模样,又想到薛筝的排工躲在水底那么奋力一砸,再想到宋彦带着妹妹过来转了一圈就敲定了苏台那颗贪婪的心。

    她忽然觉得自己家的姑娘,步步都算进去了。

    但也步步都把其他人保全了。

    除了她自己,没有人知道这计划的全部过程是什么,包括谢辞,此时对这件事根本都是一无所知。

    如意有些心疼地看着段灵儿:“姑娘,这事情你不必一个人扛。”

    段灵儿灿然一笑:“对我来说这不是坏事,所以并不叫做扛。但对其他帮手的人来说,可能会造成他们道德上的阴影,就不必要说了。”

    是啊,自己哥哥这时候不过是十三岁的少年,薛筝程素与宋彦也仅仅是十五岁,苏氏兄弟的阴险招数自然要用更加阴险的手段去对付,但这手段,段灵儿暂时不想让其他人去做。

    一个少年/少女理应有的明媚,不该轻易被剥夺,被摧毁。

    不要她身边的人,如前世的她一样,过早地跳入那深黑色的水。

    不要这样。

    段灵儿满身都是阳光,她忽然觉得,自己应该感谢,自己实际上已经活过一世了。

    苏家那里,此时的气氛已经到达了冰点。

    苏台断着腿躺在屋里,青芽正在给他喂药。

    苏勇沉着脸坐在桌子旁,气不打一处来。

    从来都是他苏勇给别人下个套,别人老老实实地钻进去!如今怎么自己最得意的儿子,却自己挖了一个坑,然后心甘情愿地跳进去了?

    苏勇一跺杯子,想到昨日自己本是一口回绝那李公子的提议的,但宋知府

    在自己身边低声说的那两个字“贤王”。

    就这两个字,一把就将自己的嘴捂住了。

    贤王说了,能不照办吗??!!

    真是冤孽!

    真是逆子!

    要说怪谁,最后还是怪这个逆子自己!

    自长成以来,就总是到处招惹女子,秦楼楚馆,街巷道尾,只要有些姿色的,就一定要弄上手,这么几年下来,惹出来了不少事,次次都是自己这个当父亲的给他摆平的。

    如今脑子不知是进了什么水,吹了什么风,居然却当着所有人的面跳河去救一个民女!

    还是个刚进段府做奴婢的贱女子!

    虽然这女子的卖身契已经由段府放出来还给了她,但这种女子,怎么能做自己儿子的正妻?

    苏勇想到这里,只感觉到自己的太阳穴突突地跳。

    自己这个从商的,本来没有什么家业,好不容易一步步地蚕食段家的生意,从内从外两边下手,要的就是最后将段家所有的资产全部吞下去,让自己家的生意越做越大,自己的儿子步入青云。

    因此,自己的儿子要婚配,怎么找也要找帮的上自己的官宦人家,再不济也是与自己家平齐的商贾,可这青芽不过是农户之女,有什么用处?!

    千不该万不该,让贤王碰上开了金口,还有那不知怎么就冲出来的青芽娘,一见自己犹疑就要往河下跳,哭闹着说自己女儿让苏家祸害了,这种种事情,怎么看怎么不对劲。

    可是自己这儿子,是心甘情愿跳下河的,又是真的与这青芽有首尾。

    简直是气死他老子了!!

    苏勇气得又骂了一声“逆子”,引得旁边的苏铭一个哆嗦。

    苏铭哪里敢把自己兄弟二人派青芽去给段煜下药的事情告诉苏勇?那毒害谢辞的事情更是不敢提一句,此时他看着自己躺在床榻上的兄弟,不知是伤心还是高兴。

    自己这弟弟一向比自己受父亲喜欢,如今残废了,父亲能依仗的也只有自己这个大儿子了。

    想到这里苏铭装着叹了口气:“父亲,我再去找些高明郎中,来给弟弟看腿。”

    苏勇摆了摆手,这腿显然是废了,还看什么?

    倒是那逆子,喝了药反而显得舒服了些,几个时辰就嚷着要喝药,看来精神还算可以。

    就先这么的吧,至于这青芽,既然贤王发了话,不得不娶了来,以后日子长着,找个机会弄死了给儿子再娶也是可以的。

    想到这里苏勇放下些心神,挥了挥手,带着大儿子出去了。

    青芽听见身后萱花木门关上的声音,面上微微露出了一丝笑容,将自己手腕上新得的金镶玉镯子看了好久,又给苏台喂了口药:“官人,这药不苦吧?”

    苏台摇了摇头,不知为什么这药喝完自己舒服多了,但是不一会儿又疼得厉害,因此就总是想要喝药。

    喝了这药,再看青芽更觉得甜美可爱,他点点头,又摇摇头,上瘾地又吞下了一大口褐色的药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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