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岁的年纪,理应记不清多少往事,何况那位高僧来孟府时,孟南珺还因连惊吓高热不退迷迷糊糊,对他的所言所行可谓是一概不知,能想起的就只有清醒之时,爹娘眼里化不开的忧思愁虑。

    孟家乃百年世家,风水一道更没有传男不传女的规矩,是以孟南珺自小除却琴棋书画之外,更得学习家族传承。父母对她一向严厉,即便在她尚且年幼之时,也不曾让她有所懈怠,自学话到今日起唯一于学业之上较为轻松的,就只有四岁到六岁的那两年。

    父亲说是念在她一场大病伤及根本,须得好好养着,这才免去她学习有关风水的知识,可六岁那年生辰之时,母亲带她搬离位于皇都城正中的孟家大宅,才将事情始末告知于她。

    “或许正如你父亲所说,你如今年岁不大,让你知晓太多事情除却徒增烦恼之外并无他用,我也知晓以一己之力扭转局势并不容易,可身为我孟家的后人,决不能连这点担当都没有。”

    那时听得懵懂,只觉复兴家族的担子似有千斤重,母亲却不顾她能否承担地起,仍是那副淡淡的神色。

    “人死之后,身躯归于尘土,神魂也该归入轮回之道,可总有那么些漏网之鱼,妄图逃离转世,长此以往,便会化作厉鬼与人为恶。”她一字一句说得清楚,让过了两年无忧无虑生活的孟南珺,又回想起曾出现在自己面前的精灵鬼怪。

    “怕吗?”她问。

    怎能不怕?

    即便有爹娘护在身边,大多鬼怪都难以近身,可那些狰狞的嘴脸却也十分清晰,让她逃离不得。

    可孟南珺却还是伸手抹去了眼泪,“不怕。”

    “为何?”

    六岁哪里能有十分严谨的思路?孟南珺想了半晌,却只是用稚嫩的声音答道:“人尚且有善恶之分,鬼怪自然也有。而且爹以前说过,我是孟家百年里难能可贵的天才,多少人都求不来的阴阳眼,我可不愿舍了。”

    许是瞧出了她的决心,孟夫人终是展颜笑开。

    这一笑就如春日里冰雪消融,刹那之间芳华尽现。

    “孟家的将来可就交给你了。”

    小小的人儿满面凝重地点了头,这期许便伴着责任一直藏于心间十多年,直到现在回想起来,孟南珺怕的已经不是那些常伴深侧的鬼怪,而是自己能否不负期许。

    “高僧既是方丈故人,定然也知晓有些东西即便我不去招惹,他们也终究会寻上我,只因我是孟家的后人。就拿二十年前我爹娘联手制服的那只大妖来说,还不是从曾祖父手下逃脱,在山中藏匿修炼,意遇报复到我爹娘身上?”孟南珺说到此处勾唇一笑,“既然我不入此道,他们也不会放过我,倒不如潜心修习,待敌方寻上门时正面交锋,才算是不落下风。”

    方丈手中佛珠已不再转动,显然是被孟南珺吸引去了七八分的心神,是以没再一心二用,然孟南珺却也丝毫不觉窘迫,“何况我爹曾说过,这阴阳眼是天公赐福,包括他与我娘在内,不知多少人艳羡不得?”

    “可你却不得不承认,那些非人之物盯上你,不仅仅是因为你身在这样一个家族之中,更因你能瞧得见他们,才会让你们之间多了一层连系。”

    “是又如何?”孟南珺语气平稳,竟还真有几分孟夫人的清冷模样,“四岁那年在父亲的友人家中,我曾见过一个眉目温和的女子,即便她知晓自己一生未行恶事,投胎也能有个好去处,却仍是留在了人间,为自己无过的人生添上一笔大错,只因那人最怕孤独;七岁那年,我曾在林中见过一只好不容易才修炼成精的兔妖,即便道行尚浅,却还是每日都和山中猛兽以死相搏,最后将它们拖到人为的陷阱之中,只因那猎户曾无心从虎口之中救它一命;十二岁那年,我随爹娘外出游玩,迷路之时偶遇一位堕魔的道长,戾气侵害了他的神魂,使他不得自控,而在完全失去理智之前他毅然选择了自戗,只因心中有道,不允许他残害无辜。”

    方丈修行多年,这世间善恶经历不少,因而并未对此有太多动容,只是奇怪她为何举例颇多,而孟南珺也并未与他卖关子,直言道:“鬼怪,妖精,魔物,每一样说出来都让人心中惧怕,可就如世间并非只有善人没有恶人一般,妖魔鬼怪也分好坏,若他们接近我是因为好奇,那我视而不见,只让他们瞧着便是,他如果他们意欲加害于我,那就各自手下见真章,我便不信还斗过他们。”

    孟南珺今日过来,原本是想问有关于徐妗的旧事,可眼前这位方丈明显是要规劝她做个平常人,也明白估计问不出什么,当即起身准备告辞,只最后还是没忍住又多嘴几句。

    “元帝在位时赐予曾祖父的牌匾挂了那么些年,可谓是见证了孟家的全盛时期,如今因我一人之过,让它尘封在了暗无天日的箱底,仿佛昭示着孟家的衰败,这是我必须改变的现状,也是我该承担起的责任。何况当初那位高僧也说了,阴阳眼对我而言是一种福气,之所以会带来灾祸,全因我消受不起。可既然是好东西,我又为何要舍弃于它?如今我已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幼童,该是我的好处,我也应当将它利用个彻底。”

    孟南珺说罢朝他躬身一礼,相比来时的龚静,此时明显带了几分不卑不亢的意思,然而方丈眼见着她要离开,却也饶有兴致地问了一句:“不想知道徐家的事情了?”

    此言一出,孟南珺那潇洒离去的脚步就倏然顿住,转过身时笑得眉眼弯弯,“若方丈愿意说,晚辈自然是洗耳恭听了。”

    瞧她这般模样,长老有些好笑地摇了摇头,随后将佛珠放到一旁,就起身去了放书的格架旁。

    “老衲自从辞去了住持的事务之后,便一直隐居在此不问世事,按理说不论任何人约见都该拒绝,可是徐家祖上曾对老衲有赠药之恩,徐家二小姐以此为由给老衲递了话,老衲就不得不见她。”说话间,长老已经从暗格之中取出了一个四方四正的盒子,将其放在了书案上,“估计你也能猜到她来找老衲是为何事,老衲也就不与你卖这个关子,徐家二小姐问的是她姐姐的死因,她不信家中与她说的坠湖身亡。”

    孟南珺知晓自己不该打断长辈,是以长老说话之时,她就在一旁静静听着,然而等到长老将那方盒打开,露出里头一个小小的香囊之时,心中却惊骇万分。

    “这香囊是徐家大小姐生前所绣,说是日后该赠与心爱之人,而当初她下葬时生前之物都随她陪葬在了棺中,唯有这枚香囊被收拾的下人漏在屋里。”

    因长老将方盒递到了她的面前,孟南珺干脆将香囊拿在手里细细察看,等到瞧过之后又放进方盒之中,这才说起了自己心中的疑虑。

    “徐家并不是十分富裕的人家,徐妗身死,却陪葬了她生前之物,又对她过去的事情只字不提,明显已经不是害怕睹物思人那么简单。而且我与那只女鬼亦有交集,她早便有了心爱之人,这香囊怎会还留在府中?”

    起初便听她说曾经见过徐妗,可长老到底也没对她抱有太大期待,此时见她竟然真有了解,多少有几分惊讶,可还是回她道:“或许未曾来得及送出。”

    孟南珺摇了摇头,“只有这枚香囊被留下来,我不相信只是下人无意为之,何况前几日我就见过一模一样的香囊,在我一位朋友的身上,而她正与徐妗生前所爱之人住在一处。”

    眼前的迷雾越来越重,两人都不禁深思起来,还是孟南珺耐不住性子问了长老更多。

    此事长老本不欲多管,甚至是不想让徐晚舟牵涉其中,才会几次劝她放弃,然而孟南珺或许能够给予帮助,他想想便还是提点了一二。

    “城郊外有一处名为青溪的墓园,当初徐家大小姐就是葬在此处,你若真想知晓更多,不如到那里去看一看。”

    孟南珺听了一惊,“长老莫不是要我去盗人墓穴吧,这可不是什么好事情。”

    原本气氛还有些沉闷,被孟南珺这么一句倒缓和了不少,长老无奈地摇了摇头,只道:“你们修习风水之术的,探墓难道还真要上手去挖?何况许家大小姐被葬入墓穴之时怨念还未消去,正是在青溪墓园中炼就的厉鬼之身,你过去一趟,总归会有所得。”

    经长老一番提点,孟南珺便准备即刻去一趟青溪墓园,只是临走之时忽而有些奇怪的问道:“长老既然算出了那么多,为何不自己出手,反而准备息事宁人?”

    长老却只是一声长叹,“老衲修行到这个地步,已经不好去插手旁人命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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