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首辅还没等到那个公子的回答,剧烈的颠簸就把我震醒了。

    我揉了揉眼,想看清楚自己身处何方,却觉视线内一片昏暗,耳边有坚固似轮毂状的东西在吱呀吱呀的响,身旁出现疏桐的声音:“先生,你醒了?”

    我这厢才发现右手边坐了个人,愣怔之中,浅浅应了一声,揉了揉睛明穴,终于看清楚自己这是在一辆疯狂奔驰着的马车上。

    这叫我愣了愣,撩开车窗帘向外打量,只见苍穹一派幽蓝,上弦月挂在中上天,目之所及,均不见丝毫遮蔽,古道阔达,天辽而地远。

    “我们这是要去哪里?”我隐隐觉得不妥,脑袋像是从中间裂开了一个缝,昨日之事与今日之事间隔了一个鸿沟,叫我如何也联系不起来这前因后果。

    疏桐替我披上一件厚衫,淡定从容道:“先生,我们要回家了。”

    “唔,回家好啊……”我隐隐记得自己在崇安王府上喝醉了,想来他是注意我身为女子的名声,所以不敢留我在他府上过夜,所以叫疏桐来接我。

    等会儿,仿佛哪儿不对劲儿?我匆忙掀开车门帘,发现前方端坐着游大哥和陈兰舟,再往外瞧,从崇安王府到首辅府上鳞次栉比的民舍与店铺都不见了,笔直的大道两侧,是一望无垠的田地。

    “小羡,时辰尚早,你可再睡会儿。”陈兰舟见我从马车内探出身,对我笑道。

    我恍然大悟,烈烈的夜风中迎面吹过,抓着车帘的手都有些不稳,看向游四方,问道:“游大哥,我们这是去宁国的家?”

    游四方点了点头:“是的先生,我们要抓紧机会回宁国。”

    风吹得我脑壳有些疼,这凉意却也使我冷静下来。

    我抬头望了一眼这似乎没有尽头的古道,一个不太好的猜测便在这时出现在脑海里:“是不是崇安王殿下早就提前跟你们商量好了,所以……”所以没有人问过我的想法和打算,在我醉酒不清醒的时候带着我马不停蹄逃回宁国。

    陈兰舟听出了我话音里的落寞与惆怅,于是抬手轻轻扯了扯我的衣角,用温柔的不像话的语调安慰道:“事出突然,大家提前都不知情的,但这是一个离开的好机会,所以我们才决定连夜回宁国。”

    “崇安王殿下也提前不知情么?”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带了几分冷笑,“既然你们提前都不知情,那现在离开帝京便应当是他建议的罢,这离开的好机会也是他一手打造的罢?”

    真是可笑,我还以为他肯同我喝酒是受我的胁迫,他是兔子,我是守株待兔的人;没曾想他早就谋划好了,就等着这个机会把我灌醉,好将我推出锦国,推出帝京——我才是上赶着往木桩上撞,脑子撞坏了也不肯回头的兔子。

    陈兰亭起身,将我半推半抱弄回车厢安厝在软一些的坐垫上,车内狭小,他半跪在我面前,抚着我的膝头仰面认真道:“小羡,纵然崇安王殿下在某种意义上是我的情敌,但我还是想替他说几句,在南国府的时候,他受了那么重的伤却还是想着如何帮你离开,说明他是真的在乎你的安危。且到帝京后的这两个多月里,他未曾有一刻放下过这年头,所以时机一到,他才想牢牢抓住,一刻也不敢耽搁地把你送到安全的地方。你可否体会得到崇安王殿下的苦心?”

    我没有回答他的话。

    茫然地看了着被风掀起来的车门帘,看了看在前面镇定驾马车的游四方,又看了看在我身旁坐着的满目温色的疏桐,心中蓦然涌上大片大片的熟悉感——

    我坚信这熟悉感并非源自不切实际的幻想,而是源自曾经实实在在的景象,我有强烈的念头,我认定某年某月某日,疏桐在我身旁,游四方在我前方,我曾坐在马车里,看马车逃命似的狂奔在向南的古道上。

    那一次,我好像是被一个人给欺负了,缠绵后身心俱疲,离别后肝肠寸断,我强忍着不去想当时在耳边回响的那句话,可那两句话却如烧红烙铁一般带着炽烈而滚烫的温度,牢牢地印在我脑海里,今生今世再难抹去。

    那两句话是这样说的:

    “原来秦大人并非完璧之身,这让本王觉得不是很满意,但是多亏你功夫不差,倒也略有找补。”

    “这扳指是用天下唯有一块的月魄玉打磨的,给你当做报酬。拿着它,滚罢,滚回你的宁国去,再也不要出现在本王面前,你对本王来说,已索然无味了。”

    本王,本王。

    该不会就是这位我同他屡次纠缠的崇安王罢?

    温润如玉的兰州小公子如今抚着我膝头,问我可否体会得到崇安王殿下的苦心,我想去体会的,可到头来体会到的确实最初听到那两句话时沉重的苦与锐利的痛,与万箭穿心毫无二致。

    我揉着额头,努力告诉自己:那个王不是崇安王,他们一定是不同的人。

    “先生昨日饮酒不少,想来是头痛了,要不要再睡会儿?”疏桐担忧道。

    “疏桐,”我长叹一口气,本不愿意说这些话让她难受,可事已至此却还是想把这件事挑明,“琼国真的有那种药么?”

    “嗯?”她微微怔。

    “吃一两粒后昏睡两三日,醒来后就能容光焕发,精神奕奕。”我说。

    “是有这种药的。先生你当时吃了一大罐,所以……”

    “所以昏睡了整整五年。”我轻笑,心中泛起一片酸涩,“按理说五年前我抱着那药罐子吃糖一样地吃着药,看着戏班子在台上咿咿呀呀地唱,这件事我应当印象深刻才对,因为这是我昏睡前做的最后一件事。但我醒来后,其实并不记得五年前自己吃过这种药——这种药乃至这个故事,都是你讲给我听的。”

    她闻言,颇无奈地笑了笑:“先生,你觉得疏桐在故意骗你对么?”

    “不,我不认为你会故意骗我。你应当是和崇安王一样,是有苦心的,所以才说这种谎来骗我。我不知道自己在那五年发生了什么,醒来后什么都不记得了,我服用的应当不是简单的昏睡药罢,是不是还有令我忘记一些事情的功能?这些是不是你们商量好的?”

    眼中溢出些潮雾,我努力控制着不让眼泪落下来,“可是疏桐啊,我的记忆去还是留,应当由我自己做主啊……哪怕是不好的记忆,也应当是我自己选择去忘记。借由外力的忘记是暂时的,你看我今夜在这疾驰的马车上,就想起来当年也有这么一桩……”

    疏桐变得惶惶不安,上前一步抱住我,哽咽道:“先生不要再往下想了。”

    沉默半晌,我听到自己冷静道:“我要回去。”

    疏桐瞬间愣住:“先生?”

    陈兰舟却好像能明白我的想法:“你是放不下锦国的这些人?”

    我点点头,起身掀开车门帘,对游四方道:“游大哥,你先把马车停下来,我有话想说。”

    在他勒马停车的空档,深吸一口气,望了一眼月空下广袤的原野,极力克遏制住想要就此放弃、听从他们的安排趁机逃离帝京的、从此奔向自由再不回头的想法,回头唤了疏桐和陈兰舟过来,严肃且认真地解释道:“我稀里糊涂过了五年,容貌却没发生变化,在帝京这些时日便到处听说了程遇对长生之术的沉迷,联系到她带人亲自去南国府就为了抓捕我,便是再蠢我也依稀明白了个中缘由。”

    顿了顿,观察了游大哥和疏桐的神情,皱眉道,“若我没有猜错的话,我身上怕是有她想知道的长生不老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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