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上客人纷纷涌下,码头上熙熙攘攘人声鼎沸。

    我装作闲庭信步的模样,一如下船时那般潇洒自如,可背后有道视线,直直勾起我作为习武人的直觉。终于感觉到那视线有所收敛,余光微微一探,发现船尾走下来一个姑娘,着青灰色斗篷,遮烟绿色面纱,身材小巧而消瘦,瞧着有些孱弱,但是出乎本王意料的是,她的路,走得稳稳当当,即便是从左摆右晃不太稳定的船尾走下来,脚步也未被带乱半分。

    察觉到那姑娘的目光似乎又有落在我身上的打算,我迅速收回余光,脚上动作一刻也没停,直到走出码头。

    这个姑娘是谁我自然有些熟,只是心中大抵不是滋味,想到曾经种种,忽觉得时光磨人,一月之间,覆水难收反目成仇。

    我暂时把这件事搁起来不去想,白日里暗暗打听了这几天帝京的形势,暗暗了解了一些关于赵孟清的情况,子夜无人时乔装打扮自帝京城中绕了几个圈,最后才进了柳义巷。

    赵孟清的人留下的线索十分好找,我顺着标记七拐八找到了一户宅院,翻墙进了院内,见到院子里西偏房亮着一豆飘摇的灯火。便疾步走过去,左右查看了几圈确定没有人跟进来,才推门而进。

    好巧不巧。

    白日里送信的“脚夫”本王没见着,倒见着了据说“有难”的赵孟清,且此时此刻的赵大人,正瘫坐在藤椅之上,就着红泥火炉,悠闲地煮茶看书。

    他抬眼看了看推门进来的本王,又上下打量了本王这身夜行的装扮,“幸灾乐祸”四个字端端正正写在了脸上,就着梨花案几放下书卷,唇角抽搐几下憋笑憋得十分辛苦:“下官着实没想到殿下做事这般牢靠妥帖。”

    我关上门,一本正经,拱手承让:“本王也着实没想到赵大人做事这般夸张妄为。”

    赵孟清浅浅一笑,从炉子上端起茶壶,“不过殿下来得正是时候,这茶煮得刚刚好。”

    我在他对面的藤椅上坐下:“莫要整这些虚的东西了,你我坐在一起商议事情的机会实在难得,把这时间用在喝茶上着实浪费。”

    他啧啧两声:“殿下可真是变了,你忘了自己今年头半年邀请秦不羡喝酒的时候了?比起殿下当初的不要脸不要皮,下官派人传个假消息可不过分。”

    我接过他递来的茶,捏起茶盖拨了拨茶芽,悠悠道:“赵大人也变了,不过几日,便修成了一身往别人伤口里撒盐的好本事。不羡以前形容赵大人好比东晋谢安,她要是知道这大锦谢安骨子里是这个德行,大概要后悔自己当初不开眼了。”

    “殿下关注点错了,我方才那句的重点其实不是你邀请秦不羡喝酒,而是秦不羡本人。怎么样,此次南下余舟,事情可办稳妥了?不羡她现在如何了?”

    “劳烦赵大人煮茶看书躺藤椅之余还挂念着往日故友,羡羡很好,本王觉得她这辈子都不会再来锦国再到帝京了。”

    “那我现在开始说正事。”赵孟清自藤椅上一跃而起,把方才那副轻松愉悦的面容也尽数抛开,走到我身旁皱眉严肃道,“一件好事,三件坏事,殿下先听哪个?”

    “好事。”

    “这件好事便是,皇上最近对高蜀、李敬堂怨恨不已,甚至派人开始搜集他二人的罪证,有一举铲除他二人的打算。没了皇上这个靠山,他二人倒台应该指日可待了,我猜测他两大世家大概也就只剩这个月的命数了。”

    我白日里也约莫听到了这个风声,也思索过这件事的缘由,沉声道:“八月为陆书远的事在朝堂对峙的时候,卫添虽然罢了高济的官,但是对高蜀和李敬堂却还十分念旧情,未曾苛责,可到了现在却忽然态度大变,是不是之前秦不羡给他们种的恨发挥了作用?”

    赵孟清踱了几步,点点头道:“想来应该是这样的,否则皇上对他们的态度转变不应该这样快。”

    我盯着红泥小炉里不疾不徐的火舌看了会儿,一些念想似也被这火给燎起来,不由惆怅道:“恐是因为秦不羡的缘故,现今我对种恨术越是了解,想到种恨术便越觉得可怖,总觉得跟它扯上关联的事都不妥当,迟早要生变故。”

    赵孟清也有同样的感觉,手指落在梨花案几上缓缓敲了几下,道:“我比殿下看《七国神战志异》下卷早了好几个月,所以这种感觉比殿下更深。记得自殿下五月回帝京之后、七月南下修河道之前,还一心想要利用秦不羡的种恨术为你夺帝位扫清障碍,比如用卫添留下的恨种给高蜀李敬堂种恨这一桩。当时天贶节,在望高楼吃饭的时候,我便明里暗里提醒过殿下不要再逼迫秦不羡做这些事,现在殿下可能理解我当初的担忧了?”

    我自然是了解了,虽说迟了一些,“等日后河清海晏,时和岁丰,这些事本王会一一算清楚,写个赔罪的小本本,给赵大人负荆请罪。”

    他倒是没有拒绝,反而来了兴致,面上十分期待:“好哇好哇。”

    “再回到高、李这件事上,此事虽然看上去是好事,但潜藏的危险还未可知,是福是祸还说不准。其他三件坏事呢?”

    “这三件坏事里的第一件还是和高、李有关。”赵孟清负手而立,望着我道,“殿下不妨先猜一猜,皇上派去搜集高蜀、李敬堂罪证的是哪位大人?”

    我摸过茶盏灌了一口,眼皮都没抬一下便道:“陈长风。”

    “哟,殿下果真聪慧过人啊哈哈哈,殿下既然能猜得出是这个人,那应该也知道我为何会把他去调查高、李定义为一件坏事了罢。”赵孟清笑道。

    “说起来,此去余舟收获颇丰,有好些事情本王都看得很透彻了。比如这一桩,”我便把游四方截获的那封吕舒写给陈长风的信从怀里掏出来递给他,“你生辰宴那天和本王提过一次,说他想问你借《七国神战志异》下卷,我便对他起了疑心,等本王看到这封信的时候,他的身份在本王这里便坐实了。”

    赵孟清接过信函仔仔细细看了一遍,期间发出来几声冷笑。

    等看完那封信便把空茶盏推给我,又躺回藤椅上摆出一脸懒散不羁的样子笑道:“就凭着这封信,撇开请罪小本本暂且不提,殿下现在就应该亲自给下官斟个茶道个歉。当初我和不羡因为吕舒过世受了多大的冤枉啊,没想到人家吕公公活得好好的,能写信,能串通,能告密,能下套。”

    我提起茶壶给他把茶盏斟满:“本王先给你陪个不是。其实八月在王府里躺尸的那段日子里,我曾顺着一条线索推演过,大概也对吕舒的其他身份有了十之六七的把握。”

    赵孟清翘起二郎腿,就着烛光又低头把那信从头到尾缕了一遍,随后赞叹笑道:“哎,你别说,你家吕公公这字写得还真挺漂亮,有那么点欧阳询的味道,应该临摹过欧阳询的字帖,也下过不少功夫。等天下局势大定,可以考虑把他招安,别的事儿也不用他干,就让他临摹欧阳询的扇面,以后咱们合伙开一个店,贱价出售,一举击垮总卖假扇子的‘墨扇坊’。”

    “吕舒已经死了。”我道。

    赵孟清拿信的手僵了僵,转头问我:“他何时死的?”

    “我见过他之后,他得了自己主人的命令,自尽而亡了。”

    赵孟清又把信快速掠了一遍:“吕舒背后的主人是……皇上还是那位旧南国的公主?”

    “不是卫添,是程遇。”

    “你确定么?”

    “确定无疑。你不觉得他的死和徐光照被关进死牢是一个路数么?”

    赵孟清恍然大悟,不免心惊起来:“那陈长风去搜集高李罪状这件事,便是一件板上钉钉的坏事了。”

    “没错,撇开大局不谈,现在但看你的处境,从他之前问你下卷这件事上来看,他就应该盯上你了。”

    赵孟清沉思一会儿:“说起来,我正要告诉你呢。这第二件坏事便是,应该是他去跟皇上提了《七国神战志异》下卷在我那里,所以这几天,皇上询问我了这本书的下落。”

    我蓦然一惊:“你怎么回答的?”

    赵孟清苦笑一声:“我能怎么回答?当然得承认啊,书确实在我那里,我要是把皇上的书丢了,那便是蔑视圣威,不把皇上放在眼里,是大罪。”

    “赵孟清,你不会把原书交出去的。”我笃定道。

    他神采飞扬,自信万分:“自然是不会。自从殿下到我府上撒泼打滚最后看到了下卷,我便知道别人也一定有能力用不同的方式从我这里看到这下卷。尤其是皇上,他不用撒泼打滚,只要一句话,一个命令,我就得乖乖把这本书呈上去。所以……”

    我联想到他方才说的卖假扇子,不由自主敲了敲藤椅的扶手,惬意问道:“你不会做了一本假书出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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