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事情远没有平息。

    陆书远在洛昌城中布下的暗影之中有一个潜藏很深、没有被我们发现的,这个人当天晚上跑来揭发我和赵孟清了,彼时我二人正在陆书远府上观舞姬跳舞、喝美酒助兴。

    那个暗影不是别人,正是本王到洛昌城后,在那个热闹的面馆里,给本王端上一碗阳春面、还送了一叠酸笋小菜的面馆掌柜。

    “大人小心,您面前这两个帝京来客早已结盟,现今正打算联手坑害大人呐。”

    手中的酒杯颤了颤,我以余光看向赵孟清,发现他面上也失了血色,只是多年养成的沉着还在,目光越过站在前厅的掌柜,落在不远处的那群舞姬身上。

    那掌柜眼风如刀似箭,泛着精光扫过我同赵孟清的脸,唇角溢出一阵癫狂的笑,接着手指从脖颈下方探入,勾起一块人皮面具撕下来,之前兢兢战战纯良无害的模样被扯了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布满刀痕饱经风霜的脸。

    他冷笑一声,望住赵孟清:“没想到罢赵大人,你能杀掉陆大人安插在洛阳城的暗影,我便能帮陆大人杀掉你在洛阳城安置的心腹。”

    陆书远怕是刚才看舞姬看得如痴如醉喝得也神魂颠倒,以至于这暗影在这儿站了半天、说了好几句话后他才反应过来,一脸懵然地问:“怎……怎么回事?”

    那暗影便又发出一阵令人脊背发麻的笑,接着道:“大人,在您昏睡的这三天里,小人的兄弟们都被你身旁这两个人杀掉了,你没有想到罢?赵大人到这儿第一天便从你口中套出了你在洛昌城中布下的暗影位置,再利用喝酒的机会,给你下了蒙汗药,致使你昏睡三天不能醒,昨日,他等来了崇安王,然后伙同他杀掉了洛昌城中所有暗影,陆大人,您已经落入圈套了。”

    陆书远面露惊恐,指着本王,看着那暗影牙齿打颤道:“他……他不是今日才率兵来到洛昌么?”又顿了顿,眉头几乎要皱到天灵盖上,吸了口气道,“我好像……好像没有见过你,你也是……”

    那暗影立马点头:“是,小人正是‘千面狐’梁丰的弟弟梁圃,从小跟哥哥一起学习刀术和易容,当日小人不是这副模样,但小人也在大人的雇佣之列。”

    陆书远便长唔一声,喃喃道:“怪不得,怪不得……”既然反应过来了,便目怒圆睁,攥住赵孟清的手臂,大喝道:“下官虽不在帝景为官,但也仰慕赵大人风采已久,且在下是为圣上办差,赵大人深受吾皇信任,理应同下官同仇敌忾一起杀死这位王爷才是!怎么会突然叛变,你置下官于何地,又置圣上脸面于何地?”

    说起来,本王本以为这是一场浩劫,可转念一想,却发现陆书远果真是把脑子都放置于下半身、以至于脑壳之内空无一物,连思考的能力也没有了,这位叫梁圃的暗影一过来揭发我们,他便控制不住连表面文章都不想做,直接挑明了自己要杀掉本王。

    可杀死本王这件事,连他口中的圣上、连那帝京城中的高丞相李尚书都不敢往挑明了说、更不敢痛快承认。

    本王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随后看着陆书远,笑道:“陆大人,你刚才是说要杀掉本王是吧。”

    陆书远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已到了濒死之境,于是继续作死道:“呵呵,你别急,我先同他算完账再来要你的命。”

    赵孟清却懂了我的话,抽出自己的胳膊,继续添油加醋笑道:“陆大人稍安勿躁,我们理一理,兴许哪里有什么误会。”

    陆书远勃然大怒,吭哧吭哧拍了几下桌子,气得泪珠子都掉下来:“还有什么误会?我敬重你、信任你,你却给我设这样一个套,你还跟我谈什么误会?我这一次要是杀不了那个王八王九王爷,都是你从中作梗,我要跟圣上参你一本!”

    “参什么?”赵孟清笑问。

    “参你坏圣上好事?!”

    赵孟清故作惊讶:“你说……你说圣上要杀自己的弟弟?可是,圣上他老人家知道这件事吗?还是陆大人自作主张……”

    陆书远此人果真是一根肠子直通上下,于是话里话外到了这个份上了,他依然没有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继续暴跳如雷为自己辩解道:“自然是圣上他老人家吩咐下来,李敬堂李大人派人传达的,你怎么能说我自作主张呢?”

    事到如今,本王都不忍心继续喝酒作壁上观了,毕竟欺负一个没脑子的人显得自己太不地道。

    我起身,在陆书远一脸狐疑中,慢悠悠掏出自己的崇安王玉令,这是卫添重回帝京登基之后赐给我的。当年的卫添啊,为了表明自己不是逼死卫朗的凶手,为了彰显自己的仁德、为了抒发自己对亲人的疼爱,给他仅存于世的唯一一个弟弟刻了一枚玉令,旁敲侧击暗示大臣们作文章赞颂之,于是一时间,大锦朝野上但凡有个官职的,都为此事作过一两篇文章,所以这枚玉令不是普通的玉令,是帝京的皇帝和本王浓厚热烈的兄弟情义的象征。

    “陆大人,”我特意把玉令在他面前停了三秒,痛心疾首道,“本王犹记,当年皇兄重回帝京,对本王恩宠有加,亲手刻了这枚玉令送给本王,赵大人当时还只是一个小小的县衙主簿,作的文章却文采飞扬,皇兄看后大为赞赏。皇兄对本王的情义,明明你是最清楚的,现在为何却说皇兄要杀本王?”目光转向赵孟清,“赵大人,诽谤圣上,玷污声誉,挑拨皇亲关系,以恶念贪欲污蔑圣上昭昭仁德,此罪该如何论?”

    赵孟清一脸严肃,俯身拜道:“回王爷,该罪滔天,此人应于街市腰斩,以儆效尤。”

    我点点头:“本王麾下将士此刻正好驻守在大人府外,洛昌果然不是太平之地,本王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率兵千里迢迢赶过来为百姓修河道,这里的父母官却埋伏好杀手要杀死本王,而且还打着皇兄的名号,本王痛心疾首,恨不能痛哭流涕啊。”

    陆书远闻言,轰然一声栽在地上。他现在才理清楚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可为时已晚。

    片刻之后,他猛地跪起来,抓住本王的衣袍哭天抢地道:“殿下饶小人一条命罢!小人不敢诽谤圣上,小人是受了李大人蛊惑!对,全是李大人的主意,是李敬堂的主意,是他要杀您,跟小人无关啊!”

    我居高临下,看着他这副德行,心中竟十分恶心,以至于装都不想装了,语调十分冷漠:“你说不敢诽谤圣上,却实实在在地诽谤了,本王和赵大人都听得真真切切,你是赖不掉的。至于李大人,你有没有污蔑他本王也说不准,总之要带你回帝京,等见了面你二人当面对质罢。”

    他见求我不得,于是跪走到赵孟清面前,不住磕头道:“赵大人,您到洛昌那天,曾说过自己动手取崇安王的命,出了事也一个人担着,不让小人受一丁点儿牵连,让小人继续在洛昌做好父母官。您还记得么赵大人?”

    赵孟清正襟危坐,望着他,似是在努力思索。

    陆书远似乎看到了希望,于是将头磕得哐哐作响:“至于暗影也是您同小人商量着来的,您说码头上留那么六七个就是了,城中布置得多一些,趁崇安王吃饭的时候,投个毒下个药,神不知鬼不觉,他就奔了地府去,还不用脏了我们的手。您还记得么,赵大人?”

    赵孟清一本正经地开口:“唔,我还真记不起来了。”

    陆书远身形一卡,面如死灰。

    不晓得列位有没有网过鱼,在鱼刚入网、刚知道自己逃路不多的时候,它挣扎得最厉害,甚至连命都不要,也要想着逃出渔网——“鱼死网破”这个词便是这样来的。

    于是陆书远宛若一条鱼,回光返照一般一蹦三尺高,蹭蹭窜到前厅中央的梁圃背后,目露凶光,咬牙切齿道:“给本大人,杀死他们,谁也别想回帝京,都得给本大人死在这儿!”

    要不说本王把这呆子比作一条鱼呢,他这脑子就跟鱼脑子一样,呈豆腐状。

    梁圃要是杀我们便早杀了。可他没有动手,不止没有动手,反而在那条鱼挣扎于网中的时候,暗戳戳遣散了满屋子的舞姬,不仅如此,他还是将陆书远甩进我们渔网里的那根钓竿、那个鱼钩,若不是他来这儿闹腾一场,陆书远怕是不会这么快就露出破绽,本王怕是还要跟陆书远周旋许久。

    赵孟清身边的人,道行不浅呐。

    于是事情的发展宛如鲲鱼化鹏扶摇直上,趁陆书远反应不及,梁圃一招锁住他的手腕,掏出绳子利利索索将他绑了。

    这三四日,宛如三四年,光阴便是这般诡谲的东西,他在欢欣雀跃中转瞬即逝如云烟过眼,在苦痛凶险中却千回百转慢而又慢。

    好在是,本王终于可以借此差池,回帝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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