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夜,京华园里灯火通明的,廊下几个婆子垂首躬身快步行过,低声询问着饭食可做好了。

    岑黛正窝在空旷暖阁里读书,豫安坐在她身侧绣着花样,时不时偏过头来同小姑娘讲解几句。

    一旁张妈妈走上前,低声劝道:“小殿下已经搁这儿屋里看了一下午的书了,明个儿还得过节的,公主放她歇歇罢。”

    岑黛转头,朝她苦兮兮地报以感激一笑。

    因着今日庄寅未曾授课,文华殿里的众人到了午时就各自归家了。豫安心觉学习一事不能两天打渔三天晒网,便特特留了她在京华园里用功。

    听得张妈妈这么说,豫安顿了顿,放下绣棚往窗外瞥了一眼天色,眉眼逐渐缓和下来,柔声笑道:“确实不早了,宓阳歇歇罢。”

    岑黛这才松了口气,懒洋洋扑进豫安怀里。

    豫安稍稍扬眉:“怎么,小宓阳真的累着了?”她抱紧了怀里撒着娇的小姑娘,朝着张妈妈吩咐:“厨房的糖水元宵可做好了?叫人端过来罢。”

    张妈妈笑着应声出去了。

    岑黛靠在豫安怀里,心想豫安真是又当严母又当慈母。先是要扮白脸督促她做功课,而后又换上一副红脸宠爱幼女,十多年来皆是如此。反倒是岑远道,平日里并不管事,得了闲暇便要往荣国公府跑,轻松又惬意。

    不多时张妈妈便端碗进来了,身后还跟了穿着一身墨蓝锦衣的岑远道。

    豫安抱着岑黛坐直了,接过张妈妈递过来的托盘搁在岑黛面前的桌案上,并不看已经进来的中年人:“驸马今儿个回来得倒是早。”

    托盘里是一只素净的白瓷碗,里头盛了半碗元宵,白白嫩嫩圆圆滚滚的,甚是可爱。

    岑远道“嗯”了一声,解了披风交予身后跟着的婆子,眼睛一瞥瞧见了一旁桌案上搁着的简陋花灯,迟疑:“这是?”

    岑黛从白瓷大碗里抬起头来,吞下嘴里的元宵,糯糯道:“今个儿老师带我们做了花灯,爹爹瞧着好不好看?”

    岑远道定睛瞧了片刻,嘴角抽了抽:“字画上好,外形一般。”

    丫头们端了漆盒进来,一一上了饭菜,豫安和岑远道各自落座。

    “明个儿是上元,”岑远道净了手,抬眸看向对面的豫安:“可有什么打算?”

    豫安仔细擦干了手指,音色并无多大的衣服:“自然是同以往一样,在家里吃些元宵便过去了。”

    她可从没有在上元节时去荣国公府吃团圆饭的习惯。

    岑远道执了漆箸,顿了顿:“宓阳自从出了私塾,平日里便不常同家中姐妹来往了,这回便让宓阳同她们好生叙叙旧。一群姑娘都到了快及笄的年岁,关系亲密些,以后嫁出去了,还可以互相帮衬。”

    豫安并不看他,垂头为岑黛布好了饭菜,随意道:“且先不说宓阳未来需不需要国公府的姐妹帮衬,只说宓阳以前从不曾去岑府过上元节,今年却是破例要去,谁晓得到底是不是奔着姐妹叙旧去的?”

    语调随意,却暗藏了锋芒和轻嘲。

    偷听壁脚的岑黛微微顿了顿,慢吞吞咬了一口元宵,隐晦抬眸,打量着岑远道的表情。

    岑远道已经停了手里夹菜的动作,皱眉:“你这是什么意思?”

    豫安冷眼望着他:“岑老太君打的什么主意我还能不晓得?你岑家如何打算二房的几个姑娘,本宫不欲理会,只宓阳是我的骨血,你们动不得。”

    岑远道喉中一哽,垂下头吃饭:“你多想了。先用饭罢,晚些再说这事。”

    豫安轻哼一声,没再多说。

    爹娘争执,岑黛只当听不懂豫安话里的深意,乖巧将碗里的元宵吃完了,娇软道:“娘亲,宓阳吃完了。”

    豫安浅笑,伸手探了探岑黛的肚皮,转头看向身旁的张妈妈:“倒是吃得有些多了,今晚的燕窝便免了,稍后叫冬葵陪着宓阳在院里走走,消消食。”

    张妈妈笑着应下:“嗳。”

    岑黛乖巧输了口,又喝了温热的茶水,忽而像是想起了什么,笑吟吟凑近了豫安:“说起明日上元节的打算,宓阳今日可是拿回来了两盏花灯,有一盏是特特为大哥哥备下的,宓阳明日想要去见大哥哥。”

    豫安稍稍皱眉,还未来得及开口,就被岑远道截了话头:“既如此,宓阳明日便同爹爹一道儿去国公府罢。”

    岑黛眨眨眼睛,笑吟吟看向豫安。

    思及那个无父无母的青年,豫安心下叹了口气,捏了捏岑黛的脸颊:“那便好好陪你大哥哥说说话,你们兄妹二人也有好些时候未曾见过了。”半句也没提方才被岑远道提及的府中姐妹。

    岑黛娇娇俏俏应下。

    饭后一众丫头撤了碗筷,岑黛同冬葵去长廊散步消食去了,岑远道则是进了书房看书。

    屋里顿时只剩下豫安与张妈妈主仆二人。

    张妈妈新泡了一盅热茶,面上的笑意已经淡下,皱眉道:“驸马爷方才怎么当着小殿下的面提及那事儿了?小殿下已经不小了,听了这话怕是会记到心里去,平白觉着不痛快。”

    豫安也不责怪她议论主子,眼底也沉了郁色:“他不是一直是这样么,以为我顾及着乖宓阳在旁边听着,便会软了口气答应他的要求,次次得寸进尺。”

    她托了茶盏小抿了一口,叹声道:“经过去年落水那事儿,我也算是看得分明,既然驸马更顾着岑家的利益,便由着他去罢。总归如今宓阳也长大了,迟早得知道些后宅里的腌臜事,本宫以后干脆直接将话给讲开算了。”

    张妈妈轻叹一声,她自幼跟在豫安身边伺候,从小宫婢到名头响亮的女官嬷嬷,何曾见过豫安如此不舒心的时候?当即心下也忍不住对岑远道生出了几分埋怨:“这岑家人确实都不是好相与的,糟心得很。”

    豫安很是默了默,待一杯茶一口一口地饮尽了,才悠悠出了声:“过几日,等天气晴些了,你便往宫里递封信过去罢。”

    她缓缓眯了眼:“如今京中众人图的不就是太子妃的位置么?其他人想怎么争就怎么争罢,宓阳可不淌这趟浑水。”

    次日上午,京中下了大雨,比之前几日的阵雨凶猛了许多。满城风雨,晚上的灯市只得作罢。

    岑黛取了剩下的那只花灯,小心拿油纸包了,这才钻进了冬葵伞下,同豫安道了别,与岑远道一同前往荣国公府。

    国公府后院的前厅外间内坐了一圈子人,许氏长袖善舞,几番漂亮话下来,将一屋子老小哄得摆出了笑脸,唯独只有与荣国公坐在同排的岑骆舟抿着嘴不说话。

    岑远道进屋里来的时候,眼里也多了几分难得的笑:“母亲。”

    岑老太君见到他身侧的岑黛,心下对豫安肯放人的举动有些满意,笑道:“大家伙都在等你们哩。”

    对面两个小姑娘应声起来行礼:“三叔叔。”

    岑远道摆了摆手,让岑黛同一群小姑娘坐在一起,自己则坐到了荣国公和岑骆舟中央,兄弟二人笑说了几句。

    “咦,五妹妹怀里抱着什么?”岑袖好奇地看了眼那只油纸包裹。

    岑黛两颊笑出了酒窝:“是一只花灯,准备送予大哥哥的。”

    荣国公听到这边动静,好奇望过来:“五丫头怎么特特只给你大哥哥准备了花灯?”

    岑黛眨眨眼睛:“因着花灯只有一个,家中哥哥也只有一个,所以送予大哥哥将将好。”

    小姑娘煞有介事地伸出两只手出来,左右竖起食指来解释。一副娇憨模样,惹得荣国公和岑远道眼里笑意更深。

    这番说罢,岑黛又细细想了想,从袖带里掏出了两只细长的木盒,递予岑袖和岑裾,笑吟吟道:“近日连绵阴雨,母亲身子不适,今日便没有过来。见我抱了花灯,说只给大哥哥准备了礼物很是不妥,于是让我给姐姐们捎带了宫花。”

    对于这话里的前半段,这外间的岑老太君一干人等自是不相信的。

    豫安是个什么性子,有了这十多年的相处,在座几人心里都是清楚的。豫安若是能像岑黛话里这般为岑家后辈着想,怕是太阳都得从西边而出来。

    众人虽知道岑黛这话不甚真实,但心里好歹是听得舒坦,便无意戳穿。

    岑袖接过盒子,唇角弯弯,细声细气地道谢了;岑裾捏紧了手里的小盒子,顿了顿,十分不适应地低声说了句谢。

    岑黛自掏腰包地将东西送出去了,心下松了口气:若是单独只和岑骆舟亲近,怕是要给他惹来岑家人更多的不喜和排斥,倒不如让岑裾岑袖心里平衡一些。

    她笑眯眯地起身,哒哒哒地行至岑骆舟跟前,当着僵脸青年的面将包裹递到他怀里,小声嘱咐:“大哥哥可要记得小心些,花灯容易皱。”

    岑骆舟接住怀里的包裹,眼底缓缓漾出笑意,面上却仍是僵硬一片,低声道:“谢谢五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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