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霁月对闯开这扇门后发生的事做了无数猜想。

    已知僵尸的速度很快很敏捷,那僵尸很可能早就听到动静,就蛰伏在门后,等门一开就扑上来往死里咬她,打她个措手不及为上。

    或者它也没灵敏到那种地步,隔着这么厚的石壁根本没听到他们的声音,当她打开门后两个人毫无征兆地撞个正着,谁反应快谁先下手。

    董圆圆对僵尸是放养,还是先用歪门邪道的办法压制住它,再按时来放它去吸血?门后的僵尸现在是毫无攻击力的?不对,刘伯看到它那夜,它没有去吸人血,是自由活动的。

    再有就是门后是空的,它根本不在,或是现在不在。但是要碰上她们打一架是在所难免。

    从未和僵尸交过手不知深浅,但只是一只出现数月的怪物,她还是有把握,放眼整个望舒宗她的修为不是顶天的,但也是数一数二的。

    她告诉自己不能轻敌。

    门缓缓朝两边移动,石头滑动的“刺啦”声断断续续。

    石室内很亮!

    很亮。

    待门彻底打开,什么都没发生。

    元霁月已经交代过刘伯让他躲得远远的,危急时刻只能她一个人往里面闯,不能让别人受牵连。她做出随时打算攻击的架势进去,一时被满目的烛光闪了眼。

    数十根红蜡点在石室内,把室内各个角落的细节照出。地上堆了很多老旧的物件和几个大木箱子,箱子是打开的,里面装了几把二胡、月琴、琵琶、唢呐等戏班子常备的乐器,色彩鲜艳的繁复戏服一箱,花绳编织成的头饰并一堆钗环一箱,首饰箱子最上托着一顶沉重的发冠,冠上嵌了十二颗大大的假珠,没被好生打理,它不再有光泽,色泽暗淡。

    地上零散地堆放着花枪大刀,大刀后立着一面大红旗子,旗上只写一个董字,董家班的董。

    都蒙了灰。

    董圆圆没有住这间房,他是把桂香城带来的一切都封存在房内的暗室里。

    一样不缺。

    包括他……心心念念的姑娘!

    有五六个放了妆奁的高木台并排放,是供角儿们上妆的妆台。

    如刘伯当夜所见,一个身形纤弱,身着红衣的姑娘坐在台前,眼前的她穿的不是长裙而是一件红色中衣,及腰长发垂在背上,手执木梳缓缓地从头梳到发尾,一下又一下。散布细细划痕的铜镜照出她一张秀美的脸庞,在幽幽火光下惨白又诡异,在元霁月看向她的时候,她也从镜中看着元霁月,嘴角勾起一抹笑,轻佻又妩媚,带点僵硬。

    好一个对镜梳妆的女僵尸。

    元霁月没有因为她的安静而松懈,反而更加防备了,怕她突然袭击。这个僵尸和她想象中不太一样…它,不,应该说是她,不似只会攻击的野兽,和僵硬的尸体不同,她十指灵活,眸中是有光彩的。

    远看简直就和正常人一样。

    她犹豫着没有直接出手。

    隔镜对视半响,两人默默无语,谁都没有说话。僵尸悠然自得地打扮自己,把柔软的长发梳顺后放下了木梳,拧开瓶质地轻盈的膏脂,用食指沾了点在脸上,缓缓抹开,一圈又一圈,抽空冲元霁月眨了眨眼,轻笑出声,笑完把嘴闭上,再没声音。

    看这架势她是不会主动开口说话的。

    元霁月还没离开门口,她顺手按动门内的机关,石门在她身后重又合上。接着她翻手打出一道符咒,符轻飘飘落在僵尸身上,逼出丝丝尸气,旁的是再也没有。

    她不是惠娘。

    她沉沉地望着僵尸,冷声问:“你到底是谁?”

    僵尸对她的话很不解。她动作顿了下,歪了歪头,第一次跟她说话:“问得奇怪,你都找到这里了,应该知道我是惠娘呀。”

    她的声音清脆,语调婉转,说到最后刻意放低声音,无端生出一股像是撒娇一般的甜腻。

    元霁月一动不动地说:“你不是。”

    “此话怎讲?”僵尸依旧不明白,两手交叉揉搓掉残留的膏脂,从凳子上站起来,转过身面对元霁月,坦坦荡荡地任她打量,“我还魂了呀。”

    说完,她恍然大悟:“你不认得我对不对,叫刘伯进来看一眼吧,她知道我长什么模样。”

    “刘伯知道惠娘是何模样,没错,但他如何认得如今占了惠娘身子的是谁?”元霁月神色淡然,完全不被她的话所说动,“我不认得惠娘,可我认得清魂,经方才一探,发现这不过是个空壳子罢了,三魂六魄皆无,谈什么还魂?”

    “这样呀。”僵尸竟然颇为赞同她的话,“可我既然借了她的身子,那我现在就是她。你可以叫我惠娘。”

    “舍得抛开这层伪装了?”

    “本来我也没打算骗你,仙师不是好糊弄的吧!”惠娘自妆台旁的石床上拿了一件外裳,坚硬的石床上铺了两层厚厚的被褥,这就是她休息的地方。把外裳披在肩上,她一步一步走向元霁月,“听说仙师对僵尸了解得并不深。”

    元霁月眯了眯眼,没往后退。

    惠娘步步逼近,在离她仅有一步远的地方停下,托住她握着墨玉笛那只手,将其抬高,让笛子悬在自己头顶,缓慢地落在头发上,说:“我就站在仙师眼前,仙师可以好好看看。”

    “你们对我有误解,觉得我就是个凶残嗜血的怪物,头脑简单四肢发达,其实我是有思想的,我会思考。”

    闭眼,将笛子移到眼睛上:“我会笑,会流泪,会眨眼,拥有情绪。”

    下至鼻子:“可惜我不会呼吸。”

    再到嘴、喉咙:“我会说话,可以吃饭。”

    最后把笛子顶住心脏,她五指收紧扣住元霁月的手腕,让她感受自己冰凉的温度:“我有情感。被我附身的身子不会继续腐烂,被附身时是何模样,只要我不离开就一直会是当下的模样,可以立可以坐,甚至可以睡觉,但依旧是具尸体,不会回暖,没有心跳。”

    “我不容于六界中,不然仙师这件法器恐怕早就发现我了吧。我只是世间游荡的一缕阴气罢了,天生地养,靠依附在别人身上而活,被你们称为僵尸。”她直直望进元霁月的双眼,狠狠把笛子戳在身上,很疼,“我可以随意更换宿主。千年前最早出现的那批僵尸中就有我,我侥幸逃脱,在人间辗转千年之久。仙师推算许多,却未算到我是个千年的精怪吧。”

    “承蒙指教,着实让我开了眼界。”元霁月用力抽回手,在她眉间一点,“你吃的饭,是别人的血,是别人的命,除了城中八个人,千年来,你算算有多少人死在你嘴下?怕你自己都记不清。”

    “万物自有生存之道,我并不是一心向善之人,虽不喜欢吃人血,但这在我看来就和你们吃饭并无两样,从未想过费心找什么方法来改变,咬人也不分善恶,高兴就好。”

    “天道好轮回,万物相生相克。”元霁月非但没有就势收手,反而把笛子往前推一步,结结实实抵在她眉心,“任你逍遥太久,今日相见你我就是死敌。你敢如此大方地出现在我面前,就如此自信我打不过你?”

    “哪怕我袒露了自己的底细,你可知我功力几许?”

    “并不知。但千年又如何,活久了的妖魔我不是没见过。”

    “可僵尸对你来说是个未知数,你能保证自己真的能杀了我,而不让我逃脱进别人的身体?”惠娘还能对她笑得出来,“你百年,我千年,不过有话说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在我看来我们的胜负在五五之数。我在此等你,并不是想和你动手的。”

    元霁月觉得她们两个的状态很古怪。

    她直觉惠娘的作态就是在特地等她,是有目的的,不然跟她说这半天闲话作甚,所以她只是防备着,没打算动手。惠娘就像料定她不会突然偷袭,竟然敢把玩能让她灰飞烟灭的仙家法宝。

    隐隐的对峙姿势略显可笑。

    她道:“有话直说吧,我听着。”

    “我们之间迟早要有一战的,说我自负也好,我并不惧你。可我现在不想赌,我赌不起。”惠娘微皱细眉,很无奈,“只希望你能再留我几日,将争斗推迟。”

    “你是为了大公子。”元霁月福灵心至,“你知他已经…”

    董圆圆灯尽油枯,阳寿不多了。

    “你觉得他还能活多久?半个月,十天,还是四五日?”惠娘直言不讳,“你不知我刚见到他的时候,他气息比现在还要微弱得多,好像随时就会死。看他是慢慢往好处走,不过是回光返照,至多能再撑三日,说撒手就撒手。他活不下去了。”

    “你很在乎他。”

    “他呀,勉强算得上是我的救命恩人。”从见到元霁月起,惠娘第一次摆正了脸色,声音却依旧软和。

    要说救命恩人还有勉强算得上的?

    当年董圆圆沦为她嘴下餐,险些命丧她手。

    她还记得董圆圆血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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