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丰入了韩家的庄园,传过檄令、说过要求韩家出的粮食数目,韩家的家主韩盛当着田丰的面就拉下了脸子,铁青着脸一个字也不说。

    田丰说道:“韩公可是不愿出粮么?”

    韩盛不满刘和颁布的新政损害韩氏的利益,这些天与上谷太守陈颍、郡主簿袁宽等郡中大吏来往甚密,并与县中的大小豪强也来往密切,他原本是打算说动陈颍、聚合诸家之力,把刘和撵走的,——地方豪强驱逐二千石的长吏在本朝初年、中期与豪强围攻郡县吏员一样,也都不是少见之事,这类事在近二三十年虽然不多见了,可也偶有发生,——却不料还没等他说动陈颍,刘和就先找上门要粮了。

    如果说先前为了编练度辽军,刘和军职选拔沙汰上谷郡兵,把韩氏安插在郡兵里军官几乎淘汰一空,只是损害了韩氏在县中的力量的话,那么现在刘和开口要粮,而且一要就是他韩家存粮的五分之一,这就已经是在损害韩家的根本利益了。

    他寒着脸对田丰说道:“田主簿,你难道不知刘度辽此举将会得罪多少人么?君是北州人,又何苦为刘度辽得罪县人?”

    田丰正色说道:“丰虽是北州人,然今出仕度辽府,就是将军的掾吏。将军募粮是为了击讨鲜卑、乌桓群盗收复汉家故土,是为了保上谷之安,我身为主簿,自当为将军分忧。”

    “府君统兵屯驻沮阳,广宁有事,沮阳朝发夕至,稍许戎狄余孽,何必惧也?今徐人沽酒,何故妄与燕人索价?”

    “徐人沽酒,何故妄与燕人索价”,意即:买酒的是徐州人,何故向燕人索价?

    韩盛这是在暗讽刘和,意思是说:你想建功立业,所以带兵打仗,可是为何向我们要粮?

    田丰勃然大怒,霍然离席,按剑趋身,直至韩盛对面,嗔目斥道:“将军虽是徐州人,贼却在上谷境!沮阳虽近,下洛、涿鹿亦有流贼,倘若下洛、涿鹿、广宁同有事,府君顾此失彼,焉能及时救我?又且,沮阳距我县数百里,贼近者距我县不到五十里,设若变生肘腋,贼夜攻我县,沮阳救之可行?今将军欲以攻为守,取回茹县、且居以为藩篱加强纵深防御。韩公不思自保,仗区区一处坞壁、百数乌合,自以为安,岂不令智者不耻、勇者失笑?”

    韩盛不意田丰蓦然发怒,面色微变,身子往后挪了点,随即复又挺直腰杆,迎着田丰的怒目,说道:“募粮之事,朝廷如有诏令,我倾家与之,可你有朝廷的诏令么?只凭一道将军府檄文就要我家纳粮?我家的谷粮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么?我只知朝廷诏令,不闻将军府檄文。”

    所谓“朝廷诏令”,在遇到边乱、需要打仗而国库却又空虚时,朝廷常会下诏,问地方上的士绅、豪强借粮。如前些年击羌,朝廷就借过粮。

    连“只知朝廷诏令,不闻将军府檄文”这样的话都能说出来,韩盛这却是摆明反抗到底的态度了。

    田丰盯着他看了半晌,回颜作笑,说道:“尊家自诩强宗,平素纵横于郡县,肆虐于乡亭,既引民怨,而今外有戎狄、群盗、流民遍野,复又吝啬谷粮,视财货重於性命,公是自取亡也!”

    田丰在说这句话时脸上虽带着笑,然而语气却是冷冰冰的,如同从牙缝中挤出来的一样。他说罢转身,带着从吏大步离开。

    韩盛的几个儿子也在堂上,见田丰如此“跋扈”,尽皆失色,一人说道:“将军入幽州一年,先后击破乌桓、鲜卑,又收复三县,声威振盛,阿翁,就这么拒绝他募粮之令,会不会?”

    又一人说道:“田丰说得也有道理,县北群盗丛生又勾结鲜卑,如不及早击破之,终成我郡大患。”

    韩盛阴沉着脸,说道:“正因如此,粮才不能借!”

    “阿翁此话何意?”

    “此次乌桓叛乱虽平,可天灾降郡县的路上早早晚晚、到处都是成群结队的流民,这世道也不知还要多久才能太平下来!在这种时候,谷粮就是命啊!他刘和募粮是为了什么?是为了招兵!我家要是把粮食借给了他,他是能招来兵了,可我家怎么办?我家安插在郡兵里的族人、宾大多都被他逐走了,而今能够依靠的只有好不容易拉起来的这百十号宗兵,如果我家把粮借给了他,我家的粮反不够了,恐怕宗兵明天就会散去!他们一散去,咱们的性命谁来保护?”

    韩盛从席上站起,走到堂门口,远看着田丰等出了庄园大门,指着庄外,接着说道:“就不说那乌桓、鲜卑,只庄外路上那些日夜不息的流民就能坏了咱们的性命!”

    “话虽如此,可将军若因此而怒?他手里可有两万多的步骑啊。”

    “有两万多的步骑怎样?他还敢遣派兵马来把我家给灭了?他要敢这么做,必激起众怒,除非他不想在幽州待了,否则他绝不敢这么干。”

    韩盛这话说得对,且不说韩氏世居广宁,亲友遍布郡内,刘和如果敢这么做,只郡内各县士族、豪强的兔死狐悲、群起攻之他就受不了。

    “阿翁说得是。”

    “不过,我听郡府有人说刘和这个徐州儿过去的事迹,此人看着虽然儒雅,处事却极是果决狠辣,他既敢下檄文,向诸姓借粮,必有后手,我家却也得及早预备。”

    “如何预备?”

    ”我现在就去县里拜见县令冯君,汝等速去杨氏等各家请他们的家主今晚来咱家里,我要与他们密议应对此事。”

    韩盛驱车入广宁县城,拜谒县令冯聪。

    今天非休沐之日,冯聪在县衙里,韩盛到的时候,县尉段珏也在。

    冯聪是阉宦一党提拔上来的,一县之主颇有权柄,平常身边自有一帮阿谀之徒簇围,在这些巴结讨好他的县吏、县人中,段珏、韩盛是最得他喜欢的。

    段珏年五十余了,在官场上混迹了几十年,善能察言观色,极会度人心思,是个奉承人的好手。韩盛家大业大,出手大方,每次来拜见冯聪都会带一些珍贵的礼物,并且对冯聪执礼甚恭。世人谁不喜欢被奉承,又谁不喜欢财货呢?冯聪对段珏、韩盛有特殊的好感也实属正常。

    二人在堂上投壶饮酒,观歌舞作乐,听得韩盛来了,忙就请他入内。

    韩盛把坐车、随从俱留在院里,独自一人,亲手捧着黑底红漆的礼盒登堂入室。

    “今儿个日暖风美,韩公不在家里享福,怎么却又来我这儿了?”

    韩盛跪拜堂上,奉上礼盒,说道:“正因风暖日美,思念县君,故此不请自来,冒昧冒昧!”

    堂上的侍吏接过礼盒,转呈给冯聪。

    韩盛送的礼物要么是昂贵的珍宝,要么是西域来的新奇玩意,每次都让冯聪很满意。冯聪看到礼盒,脸上就露出笑容,不过却没当着韩盛的面打开看,挥了挥手,示意侍吏退到一边,请他起来,吩咐落座,笑道:“韩公实在太多礼了,每次都这么气。”

    “君名族之后,为造福鄙县而离开繁华之洛都,来到我们这个偏僻的地方为吏,深忝为本地黔首,怎能不对公毕恭毕敬呢?”

    “哈哈……韩公,你有心事么?我怎么看你眉头深锁。”

    “这……”

    “有话就说。”

    韩盛离席下拜,说道:“盛虽年老,却竟还藏不住心思,惭愧惭愧。既被县君看出来了,深也不就隐瞒了。”

    “说!是什么为难事?我来替你做主。”

    “是。县君,有件事,不知公知否?”

    “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