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毕竟是太子,是一国储君,将来便是天子,周边诸国之形势,是他必须了解的。

    墨蓁自认不是个好师傅,书上的大道理她不会讲,但关乎这些事,她认为该说的,自会一字不落的告诉太子。

    “我曾经深刻了解过北方部族的习性。北方部落里的人,都是在马上长大的,一向以长生天之子自居。并且把自己的抢掠行为辩解为是长生天的旨意。我天朝上国,地大物博,有着一切草原上没有的东西。譬如这琼各楼宇,美衣华服,这些美丽而精致的东西,他们一方面不屑,一方面却又来抢,总是认为这天底下最美丽的东西合该天下最强壮的勇士来享用。”

    “而我国中人民,瘦弱,懒散,自私自利,就像是养在温室里不堪一击的羔羊,怎么配享用这些东西?”

    太子瞪大眼睛道:“我们自己的东西,自己不享用,难道给他们吗?”

    墨蓁摸摸他的头,笑了笑:“所以他们忽略了一点。这些美丽的,精致的,他们不屑却又抢掠的东西,恰恰是我们这些瘦弱懒散而又自私自利的人创造出来的。我记得以前,你祖父教我读书时,说起北方部落的人,斥了一句‘蛮夷’。”

    “化外之民,不通教化。”太子道,“前几天元师傅跟我说起过。元师傅还说,他们瞧不起我们是懦弱的羔羊,我们还瞧不起他们是粗俗的蛮人呢。成天只知争强好胜,呈莽夫之勇。”

    “再说了,谁说我们是羔羊了?他们这么多年都来打我们,也没一次打得过的呀。哪次不是被我们打的屁滚尿流,偏偏学不会长记性。”

    “你说的没错。”墨蓁欣慰的笑了笑,“这些人骨子里流的就是叛逆的血。你别瞧着他们现如今对我们归顺,其实心里却从未真正归顺过。你强的时候,他就听你的话,你弱的时候,他就反过来打你。历史上有一出五胡乱华,便是例证。我当初胜了他们,各大部族首领皆签了降书,可你看着,这些年里,边疆何时真正太平过?”

    太子挠头想了想,一阵苦恼,墨蓁淡淡道:“若是想不起来,回去之后找元丰羽要些书,好生看一遍。”

    太子的脸更苦恼了几分。苦恼过后便问,“那为什么不彻底灭了他们呢?岂不是一劳永逸?”

    墨蓁失笑道:“真要能灭了他们,岂不是好?可这哪是简单的事?他们要是打不赢,就会跑,跑到草原深处去,我们的人不熟悉草原环境和气候,更轧不过北部寒冬,根本就追不到。只要他们还剩下一个人,就能繁衍出一个种族。再说,就是真将他们灭了,还会有另外的部族在草原上生活。受环境所制,为了自己能活下去,还是会来打我们。”

    “我跟你说这么多,是想告诉你,我们周围有很多国家,他们每一个都在觊觎我们,归顺也好,敌对也罢,你始终不能彻底相信,须得时时提防。至于怎么对付他们,我只会打仗,这事你回去还是请教你父皇。”

    太子似懂非懂的点头。

    墨蓁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大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仿若因为使团的到来,而想起了过往那些征伐岁月,想起了那个岁月里战场上燃烧的最热烈的火光,突然道:“你看着这些人,都是你的子民。”

    她语气很是平淡,太子却从中听出了前所未有的凝重。

    他跟墨蓁站在一块儿,低下头看着下面形形色色的人们,他们或喜或怒,或哭或笑,不一样的表情,不一样的面孔。

    墨蓁又道,“你前不久,尚且为自己抱屈,其实我也知道,我说再多的话,你心里总归有些委屈。若将来有一天,你成了天子。”她一手指着下面的人,从左到右划出一道微妙的弧线,缓缓道:“自会懂得天子的难处。”

    太子沉默。

    半晌后,她低下头,道,“你难得出来,今日就晚些回去,我让小天陪你去转转,看看民间的新奇玩意儿,不过不能玩得太晚,时间到了就得回去。据说明日有晚宴,款待赤那及卓力格图小王子,你是太子,自然要出席,回去之后好好准备,莫失了一国太子的身份,让人看了笑话。不然,就别再想出来了。”

    太子眼前一亮,按捺住满心激动,连连点头,急急忙忙的就拉了墨小天的手下了楼,墨蓁笑笑,示意织锦及暗卫跟着,自己一个人又坐了下来,慢慢的喝茶。

    她对太子的安全很是放心。

    太子是第一次出宫,看见什么都好奇,想带些回宫里去,又怕墨蓁骂他玩物丧志,墨小天小手一挥,大气道:“没事,我爹不管这些。”

    墨蓁是那种只要你完成你交给他的任务剩下时间随你怎么疯疯到什么程度都不会管的人。

    太子于是放了心,从这个小摊跑到那个小摊,瞅见喜欢的没见过的一律放进织锦随身带着的袋子里,街边有卖糖葫芦的,他没吃过,买了一根来尝,后来把所有的糖葫芦都给买了,墨小天哎哎劝:“我爹都不让我吃这么多,说会坏牙。”

    太子不听,顺手塞给了他两根,表示已经吃腻了这玩意儿的墨小天将冰糖葫芦咬的腮帮子酸。

    后来太子还买了好多东西,都是些小玩意儿,但吃这一方面,织锦不肯付钱。说太子身子要将养为上,外面的东西太杂,又太脏,伤了太子娇贵的胃,他承担不起。

    ……

    太子回去之后很是兴奋,先去皇帝那里闹腾了一番,偷偷摸摸的把他藏下来的两根糖葫芦给他爹吃了一根,其他的糖葫芦早就被墨蓁给强行没收,顺手发给了街上的小孩子。这两根,还是他好不容易藏起来的。

    皇帝看见的时候,太阳穴突突跳了两下,很是想要斥责的模样,但一看太子大献殷勤眯着眼睛求赞赏的模样,想骂也骂不出来。

    太子回东宫的半路上遇见四皇子,兴致勃勃的拉着他,将剩下的那根糖葫芦给了他,还跟他讲了今日出宫的事,说的口沫横飞,天花乱坠,只是那小口气,怎么听都有点得意炫耀的味道。

    他从未出过宫,连皇宫都没走全,平日里活动的地方,也就是自己宫中周围几丈地,走远一点,谁都不敢同意,所以以前听他家四弟说起跟父皇去狩猎的事迹,很是羡慕嫉妒恨,但他觉得,他家四弟就算跟着他父皇出去过,也未必见过民间,所以他想着,这是一件很骄傲的事,可以用来显摆的那种。

    四皇子不动声色的道:“姑姑说了,如果这个月我的功课能够按时完成,且骑射功夫再上一层,她也会带我出去的。而且她还会亲自教我武功,父皇说姑姑武功好厉害的。”

    太子:“……”

    他赌气的瞪了一眼四皇子,转身回东宫,四皇子跟在他身后,慢慢道:“皇兄,父皇说了,明天晚上宴请塔塔儿部的使者,里面有个小王子,所以父皇让我们都出席。那个小王子,你今日看见了吗?”

    太子想着今天看到的那个小少年,点点头:“见到了。长得不咋滴。”

    一点都没有他萌,一点都没有他可爱,一点都没有他长得讨人喜欢。

    他今天凭借着长相免费得到了好多小玩意,那些人喜欢他喜欢的都不收钱了。

    四皇子又道,“据说那个小王子天生神力……”

    太子又想起墨蓁对那个卓力格图的评价,心里不屑道,夸大其词。

    可他心里也知道,墨蓁说的是实话。

    皇帝设宴崇明阁,款待使团众人,墨蓁不喜欢这种宴会,却知道推脱不得,只好应了。临去前站在大镜子前收拾仪容,南乔渊在她身后道:“这个孛日帖赤那,几年前倒是来过一次,我有些印象,这个人看似粗狂,其实不是个简单人物,打起交道来也不是那么容易。”

    墨蓁也道:“我以前跟他在战场上也敌对过,是个用兵好手,而且武功高强,是草原第一勇士。不过真说起来,他可不单单是个勇士,这可是塔塔儿部少有的聪明人,别人还在叫嚣着杀伐攻略,他却早已学会了智谋与诡计。他是罕王帐下少有的主张部落里的人学习中原文化,引进天朝技术的人。为此很是受到一帮老臣的排挤。”

    南乔渊挑眉,“那倒是有点聪明。”

    墨蓁整理完仪容,转身道:“不过罕王对他却极为宠爱,他是罕王最小的弟弟,当初王权争夺,罕王其他的兄弟都死了,唯独这个活了下来。不仅活着,而且现在手中还握着塔塔儿部王帐下一半兵力,这可不寻常,别说都说这是罕王宠爱,其实是这个人,有着过人的手段。”

    她看见南乔渊领口有些乱,蹙了蹙眉,上前去伸手拾整,继续道,“我在草原上待过一段日子,对他也有些了解。他表面粗狂,实则细心,善于隐忍,表面上对罕王忠心耿耿,私下里与其他部落的人来往甚密。罕王老糊涂了,看不出来,其实聪明人都知道,他可是盯着罕王的位子的。”

    说完了许久都没有听到南乔渊的声音,她疑惑的抬起头,见他正定定的看着他,神情发怔,眼里有一种她说不明白的光芒。她手下动作一顿,凝眉道:“怎么了?我和你说话呢?”

    三殿下眼中柔情足以腻死人,墨蓁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迫切移开目光,无意间扫到自己忙活在他领口的手,顿时就明白了。

    她心里臊得慌,想着这动作是怎么开始的来着,表面上却不动声色,甚至还怨怪的瞪了他一眼,觉得他反应有点过了,刚想把手收回来,却被他一把抓住。

    她的手冰凉如玉,他的手心温度却烫得惊人,一被抓住,她心里一颤,下意识的想把手给抽出来,却不知为何,被他抓着的手使不出丝毫力气。她被他绵绵软软的目光看的心也绵绵软软,忍不住心里叹口气,面上正色道:“别胡闹,还要进宫呢。”

    南乔渊就是捏着她的手不放,还轻轻揉捏了几下,盯着她的唇,想着就这么吻下去她是不是会一巴掌把他扇开,又觉得吻一下被扇了也是值当的,正打算付诸以行动,外面织锦敲了敲房门,道:“主子,慕王殿下来接您了。”

    南乔渊的脸立刻黑了下来。

    墨蓁听见这话,就知道不好,一见他黑脸,顿时头疼,三殿下捏着她的手,咬着牙问道:“你跟他约好的?”

    墨蓁的牙嘶嘶的疼,解释道,“没有。我哪晓得他做甚来接我。”

    外面织锦回答:“主子,慕王殿下说您记性不好,总是忘了时间,反正大家是顺路,他便顺路来接一接您。”

    墨蓁只觉得自己的手指头快被人捏断了。

    三殿下阴阳怪气的道:“记性不好?忘了时间?二哥还真了解你!”

    前面还是脉脉含情的眼神,此刻就换成了狂风暴雨,墨蓁安抚道:“你真要生这个气,还不知要生到什么时候呢?你别闹了,我总不能跟你一起去?”

    南乔渊很愤怒的想问一句为什么不能,后来憋屈的想想还真不能,可他就是不甘心,凭什么被人都能跟墨蓁天经地义的成双入对,他就得偷偷摸摸的。

    墨蓁劝了好几句,他都不肯松手,最后墨蓁无法,索性拉过他脑袋往他脸颊上啾了下。

    南乔渊一愣。

    墨蓁道:“可以了吧?”

    三殿下反应过来,全身立刻就软了,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哪里还能想得起南乔慕,可他强撑着,还是不肯放手,昂着头,摆出一副倔强模样来,小眼神却往她唇上一瞟一瞟又一瞟。

    那意思很明显。

    织锦在外面等了很长时间,都没等到他主子的声音,不由开口问道:“主子?”

    里面倒是有了动静,只是那动静很奇怪,他不知道怎么形容,好像有低低的踹息声响起,片刻后好似是墨蓁又低低斥了一声:“……行了。”

    接着里面不知道是谁嘟囔了一阵什么,然后房门被打开,他主子面无表情的走出来,看也没有看他一眼,只是那眼神怎么看怎么奇怪,织锦还没反应过来,就见有人倚在门框上,眉眼飞飞的,嘴巴几乎要咧到耳根去了,表情怎么看怎么荡漾。

    好像是……好像是以前见过的那些花楼里迎客女子身娇肉软的倚在门框上,手里花花绿绿的小手绢一扬一扬,娇滴滴的说一声:“大爷慢走,欢迎下次再来”……

    他突地打了个寒战,急急忙忙的就走了

    宴会进行的很是顺利,至少表面看来是如此,喝喝酒,聊聊天,打打语言官司,你来我往一来二去,如此几番。墨蓁全无兴趣,眼睛直瞟着旁边席上坐着的南乔渊,确切的说是盯着他手里的酒杯。

    孛日帖赤那敬酒敬到南乔渊这里,南乔渊修长如玉的指节将酒杯捏在手里,一晃一晃的,看的墨蓁满脸黑线,生怕他脑子一抽就喝下去了。

    这魂淡可是滴酒就醉。

    今日出来前,她可是殷切叮嘱过他不得沾酒的。

    三殿下自赴宴始,就一直笑眯眯的,简直乐开了花儿,官员们瞧见了还以为有什么喜事。此刻被人敬酒,他依旧是笑眯眯的:“赤那王子敬酒,岂能不喝?”

    说罢一仰而尽。

    墨蓁彻底黑了脸,差点一个杯子就砸过去,却见他稳稳当当的坐下来,笑意依旧,哪有一点醉酒的模样?

    南乔渊趁人不注意,将酒杯翻给她看,她便知道他那里的酒跟她这里肯定是不同的。

    她瞪他一眼,见赤那王子往她这里来,便端正坐姿,孛日帖赤那端着酒杯来到她面前,上下打量她一番,似是叹了口气道:“安靖王殿下多年未见,风采依旧。记得当初在战场上,与殿下有过三面之缘,可惜三场尽败。赤那一直敬佩安靖王殿下英勇无双,战事过后,想要与殿下把酒言欢,哪知道这么多年过去,才得见殿下一面。”

    墨蓁脸上保持着得体的笑,脑子却被他这一席话说的迷迷糊糊的,心里暗骂,说话绕来绕去不累么,还把酒言欢,言欢个屁!

    面上却不得不应付着。

    两人互敬了酒,说了几句闲话,墨蓁想着应该可以了吧,咱俩也不是那么熟,就算有话也没那么多吧,阁下您应该转身去别的地方了,没瞧见咱家陛下一直瞧着您么?

    哪知道赤那的脚似乎就钉在她面前了一样,没有丝毫转身的打算,墨蓁脸上的笑都快僵了,却听他道:“当初在战场上见到殿下,还以为是男人,没想到竟然是个女子。我帐下大将呼哈图曾经败在殿下手中,听说之后,羞愤欲死,还是我拦了下来。”

    他目光流转,脸上挂着笑,沉吟了几下,继续道:“我那时就说,殿下比我认识的所有女子都要来的厉害。不知殿下可知道,我们草原上有一段话,英雄要骑最烈的马,娶最烈的女人。可我见过的最烈的女人,都似乎比不上殿下。”

    最后一句话,语气硬是被他转了三道,听起来缠绵悱恻,令人想入非非。

    皇帝目光一顿,南乔慕眼底厉色一闪,大殿里立时鸦雀无声。

    三殿下呢。

    原先还是春风得意的三殿下,立时就暴怒了,一张脸黑的堪比锅底!

    你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