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下了两日的雨,却依旧没有停住的迹象。

    紫禁城里一片宁静,而与此同时的和亲王府却被凝重的气氛笼罩着。

    杏儿浑身湿透的跪在院子中,一张小脸惨白如雪,几缕湿漉漉的秀发贴在脸颊上,脸上却早已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她死死地盯着面前紧闭的房门,有婴儿的哭声从里面传来,她的肩膀微微颤抖,垂在两侧的手却紧紧地攥在了一起。

    屋子里弘昼正端坐在正位,一脸的冷漠,而一旁立着一个身形窈窕,容貌姣好的女子,那女子怀中还抱着一个婴儿,那婴儿哭啼不停,一张粉嫩的小脸因为哭闹显出异样的红润,那女子满面愁容地说道:“爷,纵使杏儿妹妹有再多的不是,可这孩子是无辜的,他不能那么小就离开她的亲娘啊!”

    “一个心如蛇蝎的女人有什么资格做孩子的娘?”弘昼冷冷说道。

    “可是这孩子哭了那样久,我怕……”女子嗫嚅道。

    “奶娘呢?叫奶娘把孩子抱走!”弘昼厉声说道。

    立在门侧的嬷嬷急忙走了过来,接过孩子朝内室走去,婴儿的哭声渐渐弱了下来,女子这才坐到一旁,柔声道:“爷,外面下着大雨,您还是让妹妹进来吧,淋了那样久,她的身子怎么受得了?”

    弘昼却是岿然不动,冷声道:“她自己要跪,便叫她跪着,她要起来,也无人拦着她,她如今这样总不过咎由自取。”

    那女子见他脸色发寒,再不好说什么,只静静地望着外面灰蒙蒙地天气兀自担忧,过了许久,却听弘昼突然说:“她曾做过许多出格的事,我都一再的容忍,可她非但不知收敛,还变本加厉,做了如此大逆不道之事,永瑸还那样小,跟着这样心肠诡异的额娘如何能学好?我也是没有办法,只得把孩子交给你,晚玉,你莫要叫我失望。”

    原来那女子正是他的嫡福晋吴扎库氏,闺名晚玉。

    晚玉听他如此痛心疾首的诉述着,心中亦是千回百转,说道:“妾身定不会让爷失望,会把永瑸当做亲生骨肉一般好好对待。”

    大雨如注,院子里植了几株芭蕉,绿油油的叶子硕大无比,雨水敲在那芭蕉上啪啪做响,草丛里是大片的满天星,本已开了许多,此时却被风雨吹打的早没了形状,青石的地面全是水渍,杏儿跪在那里,只觉得膝盖冰冷,那如浮冰一般的寒意透过膝盖,透过血肉,透过骨头,直直地侵入肺腑之中,她望着眼前紧闭的房门,那门前的匾额“书玉斋”隐在飘摇的风雨里几乎看不清,一阵风吹来,她禁不住打了个寒颤,连牙齿也开始颤抖,眼前的一切好像一场梦,而她终于渐渐地坠入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念头:已然就要入夏了,为何还这样冷?

    身上是噬骨的寒意,她陡然想起这样的疾风骤雨出现在一个黑暗的深夜里,她随口说出素依的父亲死了,素依哀恸不止失魂落魄的闯入雨夜中,而她则撑着一把油纸伞在风雨飘摇的深夜中寻找,找回的素依已然陷入昏迷,而她更是心疼不已,焦急,懊恼,担心,心疼夹杂在一起,她望着昏迷不醒的她,不住地说着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弘昼静静地望着她,她安静地躺在床上,身上是刚换下来的里衣,洁白如雪,而她的脸颊则是红润异常,额头上是冰冷的帕子,她的嘴唇发白,哆哆嗦嗦地呢喃着,一遍又一遍,弘昼终于低下头去,俯下身来,听清了她那句低语,却让他浑然一震:素依,对不起……

    记得他曾在回来的路上问过她,改变了素依的命运,改变了素依的一生,伤害了自己最好的姐妹她可曾有过一丝丝的后悔?她那个时候则是斩钉截铁地说做过的事便不会后悔。因为这句话,他断言她是蛇蝎心肠,心怀鬼胎,他甚至后悔自己当初竟会爱上这样一个女子,可她竟然这样愧疚,她竟会说对不起,弘昼的眼神变得幽深起来,抬手缓缓地抚上了杏儿的脸颊……

    阴雨绵绵的六月终于过完,迎来的阳光明媚的七月,随着七月的到来,天气也渐渐变得炎热起来。

    蝉盯在树梢聒噪不安,浓浓的烈日透过树隙洒落在地上,形成参差斑驳的树影,树上盛开着白玉兰花,芬芳皎洁,洁白如羽。

    树下放着一把黄花梨木做的摇椅,而一个面容清雅地女子则安静地躺在那摇椅上,她的秀眉微蹙,美目轻合,肤若凝脂,有阳光照在那肌肤上显出莹润的光泽,一袭的水蓝色的羽锦缎织兰花长衣,如此美景却偏偏叫人生出些许怅然若失的感觉来。

    秋若轻手轻脚地走了过来,手上端了一个绛紫漆盘,见摇椅上的女子正在安睡便轻轻地将盘子上的两蝶点心,一色茶水放在那摇椅旁的石桌上。

    可摇椅上的女子却突然惊醒,秋波微转却仍旧带着几分惺忪迷茫,秋若轻轻唤了声:“姑娘?”

    素依怔怔地望着她,秋若见她额际渗出了汗水,连忙递了帕子给她,一面拿起团扇轻轻替她扇了起来:“这天却是一日比一日的热了,这是新鲜的葡萄汁,膳房拿冰块镇了的,正是凉爽,您快喝一些吧。”

    素依接过帕子却没有去擦额际的汗珠,自从她住进了养心殿,秋若与云柔便再也没有直呼过她的名字,其实何止是她们,便是这养心殿的一众宫女太监哪一个见了她不是恭敬地唤她一声“姑娘”,本是再稀松平常不过的一个称呼,可从她们口中叫出来却让她觉得讽刺。

    素依缓缓地端起了那只琉璃盏,盏外部纹了极凸出的祥云,因为是用冰镇的所以杯盏上是冰冷的触感,里面是青翠欲滴的葡萄汁,上面还漂浮着些碎冰,因为她喜欢吃葡萄,所以他便吩咐下去隔段时日便有快马加鞭从边疆酷暑之地采运而来的新鲜葡萄,更在京城西郊为她辟出了一块地专植葡萄,他那样的用心,她却觉得受宠若惊,心绪难安,每日里见到那样多的葡萄,可却再没了吃葡萄的心思,再没了那种企盼。

    云柔着了件鹅黄的衫子从远处奔了过来,她本就娇小,奔跑起来恰如一只展翅高飞的蝴蝶那般雀跃,素依瞧着她红扑扑的小脸,不由得露出了笑容:“那样热的天气,你跑那么急做什么?”

    待至素依跟前,方停下大口的喘了几口粗气,边拿手绢去擦脸颊的汗水边说:“万岁爷跟几位大人在箭亭那边比赛射箭呢,好几个宫里的小主都去了,吴公公叫奴才来问一句,姑娘可要去看看?热闹极了……”

    “我又不是小主,为何要去?”素依幽幽地说。

    云柔一下子便噤了声,秋若尴尬地对她使了个眼色,又对素依说道:“姑娘总是这样闷着也不好,今儿天气正好,何不去看看?”

    又对云柔道:“都有哪几位大人?”

    云柔细声回道:“有咱们五爷,还有嵇大人跟顾大人,海大人跟班大人,还有两位大人据说是新晋的武状元。”

    素依听到她提到顾谚昭不由得一顿,怔怔地望着桌子上的葡萄汁,他也在……

    箭亭位于景运门外,专用于皇帝阿哥骑马射箭之处,黄琉璃瓦歇山顶,四面出廊,气势恢宏。

    待素依到的时候箭亭前方早已摆放好了箭靶,每一个箭靶旁站了一个小太监。远远地便看到皇帝一袭蓝色缎绣平金龙云纹箭袖,由众人簇拥着立在殿前,虽看不清神色却是英气逼人。他身侧立了几个人,眼神在那几人中间微微一转便瞧见了顾谚昭,他着了件月白织锦的长衣,立在一侧,身边的嵇璜同他说着些什么,他只微微的颔首。素依一怔,眼底便氤氲起一团雾气,他似乎消瘦了不少,原本一个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此时却显得倍感寂寥。

    便在此时,前面已经开始了比赛,顾谚昭打头阵,身旁的小太监递过一把箭,他握在手中试了试便拉开了弓,另一边的两个人也做好了架势,待锣一敲那三箭已齐齐的射了出去,他一箭便射中靶心,另外两人也是如此,周围响起一阵掌声,素依不由得勾了勾唇。有太监过来撤下一层箭靶,后面的箭靶离之前的竟相距几丈之远,三人俱是拉弓作势,只一晃神便见那三箭疾驰而出,三箭却只有两箭射中了靶心,另一箭射在那靶子上却有些偏,素依抬头望着两人,一人是顾谚昭,另一人却是弘昼。

    弘昼正回头去瞧顾谚昭,不经意间便瞧见素依立在一角,呆呆地望着这边,眸子一沉,素依见弘昼目光沉沉地望着她,不禁低下了头,弘历正望着射箭的两人见顾谚昭站在那里望着一个方向出神,便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一下便瞧见了垂头立在那里的素依,眼底浮起一丝寒意,转身便走入场中,对身边的太监说道:“拿箭来!”

    那太监急忙将皇帝御用的弓箭呈了上来。

    弘历对两人说道:“既是要比试,那须得使出真功夫,那里有三匹上好的汗血宝马,咱们便在马背上来比一比如何?”说话间已然走了过去,纵身上马。

    弘昼与顾谚昭彼此对视了一眼,也默默地走到马前骑上马背,秋若突然说道:“不是比试射箭吗?怎么还有马术?”

    云柔说:“在马背上比出来的才是真功夫呢。”

    素依听她们说着一个走神便见那箭靶上已经有了一箭,可却未射中红心,只射在靶子上,离红心几乎有一指之隔,抬头见弘昼手上只余下弓,便知这一箭是他射的,却见顾谚昭正骑马飞奔,手中拉起弓弦,只一瞬那箭便飞了出去,稳稳地射在那靶心,望着那箭靶,素依不禁露出一个笑容,可转瞬之间那靶心上的箭却被另一支飞速而来的箭给击中打出了靶心,素依一惊,骑在马上的三人已经起身下马。

    耳边响起众人的欢呼雀跃:“吾皇英武,万岁万岁万万岁!”

    人声鼎沸,欢呼声响彻云霄,顾谚昭一脸平静地立在众人之中,身边的秋若突然道:“可惜了,顾大人明明已经射中了的。”

    云柔争辩了一句:“可我瞧着倒是万岁爷更厉害呢。”

    素依只觉得胸口闷的发涩,转身便径直走了,秋若瞪了云柔一眼,匆忙便跟了上去,云柔撇了撇嘴,心中嘀咕起来:我有说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