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顾虑,使王家屏,王锡爵,这两样性格刚直的阁老都没有反对,更不必提与辽阳关系十分亲近的许国许阁老了。

    “张惟功,封侯。”

    确定了很多事之后,万历终于下了决心,展颜笑道:“斩首三万,俘虏七万,牛羊二十万头,其余物资无算,甲仗如山,首级足可垒城京观,这样的功绩,封侯亦说的过去了。”

    众阁老默然,自嘉靖之后,文臣对武臣封爵几乎是采取绝不允许的态度,戚继光和俞大猷的功劳足够封侯,却始终未封,李芳等边将,在英宗和宪宗诸朝都够封爵了,在嘉靖末期到万历,却是都最终未能封侯,惟一特殊是李成梁,也是因为辽镇的特殊地位和李成梁超出普通边将的家丁实力,朝廷不得不拿出爵位来安抚这个强悍的边将,但那绝非出于乐意和鼓励武将的荣誉。

    后人很难理解,当时的人为什么总喜欢自废武功,但事实上信息的不对称和出于安全的考量,过于强悍的武将并不为文官集团喜欢,甚至也不会为皇帝喜欢。

    边境可以吃点亏,只要有稳固的防御和厚实的城墙就好了,过于能干精明的武将和令行禁止的军队才是真正的恶梦。

    这也是戚继光建议重整京营失败,练兵十万失败,五万失败,三万也失败的由来。

    在南方战场,面临倭寇祸乱南方半壁的危险时,允许戚继光练一些劲兵做战是可以的,但在京师,九边,这是绝对不可以答应的事,宁愿边防吃亏,也不要出现一个可以威胁政权的武装集团,这个信念,看似文官们的独断,其实是皇室与文官的共同认知。

    但在此时,压是压不住了,这样的殊勋再压下去,对整个军队和民间舆论都不好交代,好在已经先做出扶持辽镇的决定,而万历心里还有一个足以抗衡惟功的人选,他打算过一两年后,把李如松从宣府调到辽镇,接任辽镇总兵。

    李如松,亦虎将也!

    有李如松坐镇辽镇,还有李家和其嫡系的一两万精锐家丁,稳住现有的局面还是很容易的,有此一念,给惟功封侯,也就成为没有办法的办法了。

    殿中众人,包括皇帝在内,都是情不自禁的瞟一眼张惟贤,脸上都露出苦笑来。

    英国公府的这一笔帐,真的不知道怎么算法!

    ……

    ……

    朝中的风风雨雨,张元芳几乎一无所知,他不懂,亦不去打听,更不会关注。

    因为这种态度,辽阳的前前后后的事情,他几乎是一无所知。

    张惟贤派人去拿捕惟功,张元芳夫妻当然知道,但他们的心中,并不曾有太多的担心。

    辽阳的情形,惟功曾经向这两位尊敬的长辈提起过,雄师数万,士民归心,这样的情形下,辽阳方面肯定不会束手被擒,张元芳已经打定主意,不论惟功做什么样的决定,自己都是从内心支持,就算因为惟功而牵连于他,也是可以坦然接受。

    他们夫妻已经年过四旬,渐渐迈入老境,张元芳自己感觉已经很难有什么事情叫自己再度激动起来。

    除了回忆和怀念与惟功之间的亲情,已经再无其他。

    夫妻两人回到原本的那个小院居住,两进院子,十来间房,有一个小丫头,一个婆子,还有来兴儿这个小厮,一共五个人关起门来过日子,张元芳手头还有几千银子,城外还有一个庄园,一年收入也过千两,过日子是不愁了,只是街坊邻居多半都是英国公府一脉,原本这里就是祖居地所在,这房子也是祖宅,四周住的邻居也多半都是英国公一脉,英国公府这二百余年下来,开枝散叶,原本的大宗变成小宗,小宗变疏宗,出五服,岁月悠久,一个公爵家族每一代总会有相当的子嗣诞生,每一脉再开枝散叶,自然而然的就形成了一个庞大的家族。每一代家族当然不可能都住在英国公府里,只有近支有这种资格,比如这一世的张元功和张元德兄弟,还有他们的直系儿孙,待到张元德儿孙掌英国公府的时候,张元功这一系传到惟功孙辈的时候,肯定早就搬出府去另寻住处了。

    袭爵就可以使自己的一脉留下来,别人的子孙就成为支脉,又有哪一个勋贵能如大明皇室那样,不分嫡庶皇子一律封王,皇子之子一律封郡王?就算是皇室,现在亲郡王太多也成为大明财政沉重的负担,有一些疏宗,将军,中尉一级的宗室,渐渐连温饱也维持不了,陷入十分尴尬的境地了。

    张元芳还不算疏宗,勉强也能在英国公府内居住,可是他恶了张元德父子而被赶了出来,刚搬回祖居,四周的宗亲都是一副嘲笑戏弄的神情,不少宗亲拿他的事来说笑嘲讽,张元芳也不过就是笑笑,不把这些人的态度放在眼里。

    “哟,老七,听说你那好侄儿大总兵打了胜仗?”

    “等他回来,你又发达了。”

    几个宗亲,都是张元芳叫大伯三叔的人物,年纪倒不一定比他大多少,仗着长幼有别,一见张元芳,便是肆无忌惮的说笑起来。

    张元芳也只淡淡一笑,根本不放在心上。

    现在是辰时,他预备到菜场买些今日的菜食,虽说有小厮可以使唤,做一做这些家常的事,可以排解他心中的无聊和烦闷……不为无聊之事,何以遣有聊之生?

    他已经不看兵书,不看邸抄,不看塘报,对大明的一切已经不在关注……有这样的皇帝和这样的朝廷,关注这些,队季给自己添堵之外,又有什么意义呢?

    惟功的事,是他心底深处真正还能惹动他情怀的事情,但既然自己帮不上忙,他也绝不会做什么事情来干扰惟功,现在的他对惟功最大的帮助,就是什么也不做。

    有这种觉悟的张元芳,又怎么会对这些宗亲的嘲笑真正放在心上,并且为之动容呢?

    越是看到张元芳这种恬淡的表情,那些不得志的宗亲的嘲讽声就更大了,他们都是一些闲人,谈不上富贵,但也并不穷困,他们都有都督同知,都督佥事,甚至在京营挂着参将的头衔,每月领取饷银,过着温饱线以上的生活,以前,张元芳这样的人根本是他们近身不得的存在,他们看着张元芳只能远远的眺望,哪里有资格近前?别的不说,张元芳曾经的宗子惟功,就是他们难以想象的存在。

    现在么,张惟功都要自身难保了,嘲讽一下张元芳这落难的凤凰,给自己寻寻开心,又有什么不好的?

    他们正要再组织一轮火力进攻时,一阵异响在皇城方向响了起来。

    “这是什么声音?”

    “奇怪了,现在是什么时辰,怎么上午好端端的放起爆竹来?”

    “还有不少人叫唤,出了什么大事?”

    “待我想想……”一个在都督府做过事的英国公府的远宗挠了挠头,猜测道:“莫非是皇上册立皇太子?”

    “我看多半是,要不然好好的怎会有这般大动静?”

    说话间,皇城的动静越来越大,这里属于西城地界,英国公府的这些疏宗当年搬出府住的并不算远,因而离皇城的距离也是很近,声响越来越大,随着距离推进,燃放爆竹的人也是越来越多,当时人依坊而居,要么自己家收的有爆竹,要么街角坊市中的小店便有出售,入冬之后,玩爆竹烟花的人也是越来越多,所以各处都是备货充足,这一会儿功夫,也不知道有多少人一起放炮,整个京城,都似乎在烟火之中,看向天空,虽然是晴天白日,但一缕缕的烟花和爆竹燃烧炸向天空,居然也有明显的火光痕迹,甚至在阳光的折射之下,也有一点儿绚丽的色彩呈现出来,这样的奇景奇事,真是难得一见,刚刚猜测是皇帝册立太子的几人已经知道自己必然猜错了……册封皇太子当然是皇家和天下人的喜事,对皇帝来说是有了继承人,对天下人来说是有了固定的天子继承序列,本朝不会出现什么变乱,战事,也是一桩喜事,但这种事绝不会引发这样的欢呼和这么大的动静,似乎随着皇城的响动,整个京城也都在一片骚动之中了。

    这样的动静,连张元芳也停住了脚步,被勾起了好奇心,有不少人往皇城方向赶过去,他们要打听出了什么事,以满足自己的好奇心。

    “快,快,回家拿炮仗。”

    过不多时,人群跑了回来,在他们身边也有不少小孩子跟着,兴奋跳跃,吵吵嚷嚷,所有人的脸上,都充满着兴奋之色。

    刚刚嘲讽张元芳最厉害的一个,拉住一个熟人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大捷,大捷,辽阳镇兵出三路征伐北虏,斩首三万,俘虏听说也有十来万,马上就要献俘阙下,朝廷都炸锅了,说是这二百多年来对北虏第一大捷!”

    “是啊,那些文官都要疯了,一个个手舞足蹈的。”

    “谁不高兴?我家世袭七代,不知道死了多少人在北虏手里,太宗爷手里,我家就死了三个,嘉靖爷手里,我太爷就是死在城门口,当时我还小,家里人哭的那是一个凄惨。”

    说话的人,难耐兴奋,到底挣脱了开去,跑去家放炮庆贺去了。

    这种自发的兴奋,确实发自内心,京城之中,普通百姓,行商,世袭武官之家,与北虏有血债的,实在是太多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