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袁宗昊疾步出来,身旁的小太监赶紧宣读圣旨,我辈跪地听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京兆尹袁宗昊,勤谨恭敬,恪尽职守,特此封赏金百两,赐匾额一幅。”

    皇帝赐匾?这可算是不小的荣宠了。我和赵誉虽都被赞为“肱骨之臣”,可说起来家里是一块皇帝的匾额都没有的,这个袁宗昊好大的造化啊!

    圣旨读完,袁宗昊领了旨谢了恩,也没管那百两黄金,急匆匆走到匾额面前。那匾额是由红布包裹好的,随行侍卫两人搭好,小心翼翼像是捧着自己的命一样。袁宗昊走到近前,突然跪地磕了三个响头,起身弯腰恭恭敬敬地掀开匾额外的红布。匾额红底金字,上书“勤谨恭敬”四个大字。

    我还是头一次仔细欣赏皇帝的题字,难以想象的是,似这样的皇帝居然是规规矩矩的正楷体字,一笔一划苍劲有力,一股正气扑面而来,而且收笔之处无有笔锋,倒是混元大气得很。

    “东方大人!东方大人!”袁宗昊难掩心头之喜,拉着我走到匾额近前,“您看!”袁宗昊指着匾额上的字。

    “皇帝书法大气磅礴,袁大人可是要好生珍惜啊。”我客套着。这个人真是奇怪,前几日与我来往还像个厉害的角色,如今这样子倒有点市井小人的嘴脸了。

    “那是自然!”袁宗昊看着我笑眯眯的,“据下官所知,皇帝赐匾这可是头一遭啊!”说罢。满脸得意地打量起我。

    “那是因为袁大人差事办得好,合了皇帝的心意。皇帝高兴。自然会大加封赏。”我最见不得别人这副神情,却在这大街之上也不能抬脚踹他。“还请袁大人谨以此四字自勉,休要做出忤逆皇帝之事。”

    “那是自然!下官得皇帝眷顾,受此殊荣,自然是感恩戴德,忠心报君!”说这话的神情却突然正经起来,恍惚间有一种统临天下的霸气自他周身散发而出。

    我别扭地笑了笑,准备告辞。没走两步,袁宗昊突然在后面叫住我:

    “东方大人!多留一刻吧,好好瞻仰皇帝赐字啊!”袁宗昊说着竟笑出声来。“要不,皇帝上次如此多的黄金,您送一趟也是辛苦,要不您拿一两根走?全当是下官谢您的辛苦钱!”袁宗昊说着,把黄金分发给随行而来的太监、侍卫,有分发给了府衙里的公人。

    我回过头朝他笑了笑便走了。呵,袁宗昊,你还真是个乐善好施的人啊!

    气哼哼回到府里,帝师早就走了。我便窝进书房里,管家跟我打完招呼就跑了。要说起来这也算是个有眼力劲儿的,看出我脸上变颜变色也不多说话,给我沏了茶端进来就走了。半句多的话也没有。其实我倒是盼望着他能多嘴问几句话,这样我这点邪火也有地方发泄,现在倒好了。就剩我一个人生闷气了。

    过了一会,雪霏推门进来:“怎么了。我们的东方大人?”

    “没事,生点闷气。”我压着胸中怒火没好气地回了一句。

    “东方大人。要不我多问你两句,你把这点邪火发我身上?”雪霏端起茶递到我面前。

    被她这么一说我反而生不起气了,像霜打的茄子一样蔫了。

    “东方大人……”

    “换个称呼,这个听着难受。”

    雪霏噗嗤一声乐了:“好好好,你这个小孩子脾气啊!”雪霏摇摇头,“夫君心里要是不痛快,不如说出来,说不定为妻我有什么开解的法子呢?”

    我抬头看了看她,她这表情还真像是看玩闹的孩子一样:“今天皇帝重赏了袁宗昊。”

    “你又不缺钱。”

    “不是钱的问题。”

    “加官进爵?”

    “他没那么大功绩。”至今为止朝中唯一一个加官进爵的应该算是护国公赵子昂,可惜啊,死了。

    “你跟我打哑谜呢?”雪霏绕到我身后帮我捏着肩膀,“说吧。”

    我长出了口气:“皇帝赐他一副匾额。”

    语毕,明显感觉到雪霏的手停了一下。

    “你也觉得不可思议吧。”我将茶放在桌案上,“皇帝赐字虽然没什么明确的场合,可论资历论功绩也该是我或者赵誉,他一个小小的京兆尹哪来那么大的荣宠。”皇帝赐字大致上可以分为两种。其中一种是在年后初一的时候,朝堂是没有所谓空闲时间的,为了勉励大年初一还要办公的大臣,皇帝会手书“福”字赠给所有大臣,说起来这种字每个上朝的大臣都存了许多;另外一种就是如这次袁宗昊的情况一样,皇帝一时兴起单独赐字,内容也无非是一些褒奖或是勉励,像是“克己奉公”啊,“清正廉明”啊之类。至于哪种人能够受得起皇帝赐字,这便没有什么规矩可循,只要皇帝喜欢,哪怕是他身边的太监都可能收到赐字,若是皇帝不想,肱骨之臣也是半片纸片都拿不到的。

    说起来我倒并不是在乎那一两个字,只不过皇帝没来由地看重一个小小的京兆尹,实属罕见。

    “你不是在乎那几个字吧。”雪霏轻声问我。

    “当然不是。”

    “既然如此,你又有什么闷气可生呢?”雪霏继续帮我揉捏着肩颈,“皇帝也是人,总会有个喜憎好恶,他袁宗昊误打误撞碰上了皇帝的心思,得了几个字,也不算过分。皇帝的性子你我怎能猜透啊?为官者,不在乎有赏,而在乎无罚。赏赐无非一时之快,惩处就是一命呜呼了。”

    我回过头看着雪霏:“真是可惜了你这份聪慧,若不是女儿身,你必定比我还要显赫。静宸有你这榜样。将来必定也是位女中豪杰。”

    雪霏笑着扭回我的头,玉指轻柔捏着我的脖子:“你最好别盼望着咱女儿能成个女中豪杰。女子无才便是德。”

    “这可不对了。史书上有名有姓的贤妻良母不都是才学魁首吗?恃才而不傲物,方为正道。”

    “也罢也罢。说不过你。不过啊,自古红颜多薄命,化作南柯梦里人,我只求咱女儿能找个好归宿,平安一生也就足够了。”雪霏似在幻想着静宸将来的景象,一时间手上的力道也轻了许多,“哦,对了,我倒是想到了个法子。说不定可以解那位娘娘的困境。”

    原来她还记着这事。我当时也只是觉得压在心里不舒坦,随口说说解解心宽,没想到她倒真当个事挂心起来了。雪霏啊雪霏。

    “说来听听。”我温柔地攥住她的手。

    “如果那位娘娘出家修行,想来应是个万全的法子。”

    “出家修行……”我沉吟着。

    说起来这也算是个不错的法子。赵誉死后,大军班师回朝,提亚可以打着为战死疆场的军士祝祷、为中原王朝祈福的名义出家修行,想来皇帝也不会不允。更何况有这硕大的帽子顶在头上,皇帝也不好拿她和赵誉私通的事刁难于她,弄不好还会单辟给她一间庙宇。晋位赏赐一番。虽说宫外修行比不上宫中安逸,但自在活命不就行吗?只要提亚还活着,哈米斯的西域就是安稳的,中原王朝便无有后顾之忧了。

    说起来。这两个王朝的安危居然系在同一个女人身上,还真是无可奈何地可笑啊。

    “这法子好。”我说,“不过。这位娘娘会同意吗?皇帝会同意吗?”

    “东方大人,你好歹也是言官出身。这动嘴皮子的事,还要为妻我教你吗?”

    雪霏啊雪霏。有妻如此,夫复何求啊!

    转过天上朝,我才知道皇帝为什么赏赐了袁宗昊一块匾——只因为他把税金上的亏空补全了。皇帝很开心,说起来也就是笔小钱,不过皇帝觉得此人很有本事,却不知道在这匾额之后是强子的银子支撑着。

    下了朝,这位备受荣宠的袁宗昊袁大人被百官簇拥着往宫外走。也难怪啊,见风使舵嘛,皇帝看中谁朝臣们就去巴结谁,皇帝冷落谁朝臣们就去墙倒众人推,我看着白玉阶下这一出闹剧,无奈地摇了摇头。人之可恨便在于此,人之可怜,亦在于此。

    “听说他得了块匾?”赵誉在我身后问道。

    “没错,还是我带人送过去的。”我叹着气,“当街让他好一顿调笑啊!”

    “皇帝就为了那么点钱赏了他一块匾?”赵誉也是觉得稀奇。

    “谁知道呢,皇帝的心思你我可能琢磨透啊?”言下之意,皇帝脑子一热爱怎么赏怎么赏,咱们只有听吩咐做事的命,“对了,武举录取的事如何了?”

    “已经开始了,还要重新核对一下身份,所以还有些时日。三两天吧。”

    “等此事完了,你也就该带人出征了吧。”

    “是啊,此一去还不知道是什么光景呢。”赵誉随着我缓步走着。

    “倭国弹丸之地,你害怕过去了回不来吗?”我玩笑着。

    “行军打仗,没有万全的,更何况我军渡海远袭,估计还没站稳脚跟就得先吃一败仗。”

    “怎么,你害怕抛骨异乡啊?”

    赵誉苦笑着:“即是武将,每一仗都要做好为国捐躯准备,这就是武将的命。刀枪入库马放南山我们不得重用,刀兵四起狼烟滚滚我们就得在死人堆儿里摸爬滚打。历代帝王大概也是知道个中情由吧,所以武将封爵的特别多,就如我父,护国公。”似乎是因为提到了赵子昂,赵誉自己也觉得有些尴尬,赶紧闭了嘴别过头去。

    “你如今是将,又不用你去冲锋陷阵,你只要安排好了阵前谋略就行啦!”我拍着他的背安抚着他。

    他自己在那惆怅着,我也插不进话去。

    “哦,对了,我还有事禀报皇帝,我先去了。”我跟赵誉打了招呼便回过身子朝龙书房走去。

    到了御书房门口,请守卫太监进去通报一声,不多时便传来皇帝口谕诏我入书房。

    “颢渊,有什么事不在朝上说。”皇帝批着折子,也未抬眼看我。

    “臣斗胆请皇帝屏退左右。”

    皇帝挑眼看着我,挥挥手把所有人轰出去。“说吧,什么事。”

    我没敢说话,四下瞧了瞧:“这……”

    “年兴不在,我吩咐他有别的事情。”皇帝看透了我的小心思。

    “皇上,臣思虑再三,想与皇上商量一下,鹂妃娘娘的事。”我说完,小心翼翼地看着他,虽然知道他发起火来我也无处可逃,可总比死的不明不白要好。

    “鹂妃?你是说她和赵誉的事?”

    “臣知道臣不该涉及宫闱之事,但鹂妃娘娘身份特殊,处置不慎恐耽误国政,所以臣才冒死进言。”

    “且说来听听吧。”

    “是。”我仔细拿捏着措辞,“臣虽然不知道皇帝除去佞臣赵誉之后要如何处置鹂妃娘娘,但臣以为,鹂妃娘娘万万不能杀。鹂妃娘娘是西域人,如今西域莫罗国的国王与鹂妃娘娘同源同宗,贸然杀了鹂妃娘娘恐怕西域难安。更何况此事传扬出去难免会被人猜忌宫闱之事,于皇家颜面无益。”

    “朕还没动杀她的念头。”

    “但鹂妃娘娘之错不得不惩。”

    “你既然来了,必定是有了主意。说吧。”

    “皇上明鉴。臣以为,可以让鹂妃娘娘以为国祈福之名出家修行。这样即从宫中除了祸害,又能留住鹂妃娘娘性命,安稳西域。”

    “鹂妃死了,西域真的会反吗?”

    “臣以为万事小心为妙。若是处死鹂妃娘娘,虽然可以以鹂妃病重为由诏哈米斯入京探病再借机除去,但还有风险。”

    “什么风险?”

    “臣以为有三点。一,哈米斯死了,但莫罗国还在,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若是莫罗国举兵造反,虽不至于倾覆王权,但仍会使百姓民不聊生,更何况我大军刚刚征倭归来,疲惫不堪,恐一时间难以应付。二,就算莫罗国不会起兵反叛,国王一死,国政动荡,西南吐蕃或是更西方的波斯都会借机侵吞西域,如今这两国之间连年征战,互为掎角之势,来往间无暇顾及其他,但如果一方侵吞西域而势大,另一方必战败,可不管哪一方赢,都是我中原王朝的威胁,况且北方罗刹同样窥伺西域良久,只不过多方相互角力,都不愿让别人占了便宜,才维持了如今西域相对平稳的态势,西域乱,这种平衡便被打破,罗刹人定会出兵西域,若如此,罗刹、吐蕃、波斯、中原四股力量决战于此,胜负难料,变数繁多。三,西北边境一乱,皇上必然派兵,粮草军饷繁重,国库承受不起,必要加税,易生民变,内乱四起,王朝周围的附庸国如暹罗、高丽等等也会起兵造反,分羮自食,到时候恐怕国将不国。”

    皇帝思索着:“爱卿所言有理。朕并未想这么多。”皇帝走下来拽我起身,“爱卿不愧为朕之心腹臂膀,为朕思虑周全。朕之江山稳固,全靠爱卿辅佐了!”皇帝笑了,看起来是说动了他了,“只不过,鹂妃会去出家吗?”

    “皇上,此事不能看鹂妃娘娘的意思。她想出家也好,不想出家也罢,此事势在必行。”

    “那若是她之后口无遮拦呢?”

    “这……”我承认,这是我没想过的,“臣以为鹂妃娘娘不会如此。”

    “你也说了,万事无绝对。”皇上真是不厚道啊,居然用我的话封我的嘴。

    “臣愚笨,不知道如何处置。”

    皇帝大笑起来:“哈哈哈哈!东方颢渊啊东方颢渊,你好歹也是言官出身,这种事还用朕教你吗?”

    得,我这言官出身的背景算是把我给害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