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明鉴,我怎么可能授意百官上疏,”李默擦了擦脸上的汗,道:“他们都是看不惯东厂横行,自发上疏的啊。”

    “我知道大人你舒张言路,想要将被严嵩遏制了十余年的言路放开,”陈惇道:“可是这就像是开闸放水,洪水一旦没有阻拦,肆无忌惮,顷刻便造成了滔天巨祸!难道这种言路大开,肆无忌惮,交章攻讦的情形是一件好事?”

    见李默若有所思,陈惇道:“大人既然放开了言路,造成了恶果,如今就请收缩言路,弥补错处吧。”

    “说的轻松,”李默道:“放出去容易,收回来难了。”

    他这话说的不错,打开言路容易,遏制言路就难,因为你如果不想按他们说的话做的话,只能用武力压迫,这就逼得李默站在了皇帝一边,被百官所恶,和严嵩没什么区别了。

    “能收能放,是宰相的能力,也是宰相的权力。”陈惇道:“大人手握铨选大权,为什么不好好利用呢?”

    李默露出愤怒之色:“你让我罢免那些上书直言的忠臣们?”

    “大人又不记得了,上疏最积极的那几个人,正是京察中本该罢免的人啊。”陈惇提醒道:“罢免他们,本就是因为他们考核不过,而又震慑了言路,让他们不敢再上疏。如此皇上那里有了交代,言路又得到了约束,一举二得。”

    李默点了点头,却又双目一瞪:“你个小奸臣!这究竟是你的意思,还是皇上的意思,皇上的圣旨呢?”

    又被骂了小奸臣,陈惇郁卒道:“学生要不说圣旨,还进的来这门吗?”

    李默像挥苍蝇一样挥了挥手,语调严厉道:“本官实在看不出你何德何能,能连中连捷,但你小子心术不正,歪心思太多,弄权施诈,若是将来胆敢误国误民,我便第一个将你正法了!”

    陈惇那叫一个郁闷,“翰林院也在吏部管辖范围内,我就在大人眼皮底下,还怎么弄权施诈?”

    “你知道就好。”李默道。

    李尚书自然不会在他个小人物身上,浪费多少时间,又教训了他两句,便要让他赶紧离开,别在他面前碍眼。

    陈惇缩了缩脖子应了一声,抬脚就要走,又转过头道:“大人,你要尽快整治言路……陛下对言官一向感官不好,如果你收拾不住,他很可能就会重新启用严党,压制言论。”

    陈惇出了衙门上了车。马车沿着御道行了盏茶工夫,便径入鼓楼胡同,又走了一段路,才稳稳停住。

    再次看到高拱那张赤橙黄绿的大花脸,陈惇终于忍不住大笑了起来。

    “高学士,委屈你了。”陈惇忍俊不禁道:“不过你相信李先生的医术,绝不会在你脸上留疤的。”

    高拱脸上的癞疮又痛又痒,李时珍为防止他去抓,竟然给他的双手带上了两只手套。

    李时珍看他这张脸,心里觉得爽快得很,“他这张脸留疤一点也不违和,活脱脱海捕文书上江湖大盗的模样嘛。”

    高拱忍了忍,道:“不跟你计较。”

    高拱不计较的原因很简单,在这件事情上,李时珍的功劳最大。

    当高拱知道了陈洪想要用他来倾危裕王的时候,他怒发冲冠,当即就要上疏自辩,被陈惇拦下了。因为皇帝不可能听的进去任何辩解的话,如果想要挫败陈洪的阴谋,就必须抵死不认。

    陈惇想来想去就想到了这个办法,如果高拱染病在床,陈洪的指认就落空了,但要凭空造出这个证据何其难也,幸亏有妙手医生李时珍扭转乾坤。

    他有癞疮病人剥落的疮痂,不是因为他有什么古怪的癖好,而是因为在一本医书上提到,吃下癞疮病人落下的疮痂,则永远不会患癞子,李时珍是用于正常的医疗研究。

    在得知消息的当天晚上,李时珍就将疮痂研磨成粉末,吹入了高拱的鼻子中,第二天高拱就出现了高热迹象,下午就开始出水泡黄癣,第三天的时候这些脓疮已经肿地不能看了。

    在李时珍、高拱和陈惇合力辩驳下,皇帝终于相信了他们,而狠狠收拾了陈洪。

    “梦龙,”高拱真情实感道:“你是王爷的大恩人啊,我高新郑回去,一定把你的保护之功,一字不差地说给王爷。”

    陈惇摇了摇头,道:“别告诉王爷,这事儿王爷不知道为好。”

    见陈惇是真心的不求功劳,高拱心中感慨不已,只道皇上和王爷这父子君臣之间,必须要有这样的人两处宽慰,调和保护才行。他下定决心,一定要在王爷面前推荐称颂此人。

    在李默连连罢免了七名上疏言事的御史之后,言路为之一震,而李默给出罢免的原因是因为京察不合格,这是谁也挑不出毛病的原因。见百官不再交章递奏,嘉靖帝云开雨霁,以“不敬”的罪名将关在诏狱中的吴启和杖了二十仗,剥夺了士子名籍,赶出了京城。

    能取得这个结果,让陆炳都啧啧称赞,因为从来上疏忤逆嘉靖帝的言官,没有几个能全须全尾地活着的,要么杖死,侥幸没打死的也禁锢在狱中瘐死。而吴启和居然能活着走出诏狱,简直是万幸了。

    当然他走之前廷杖一挨,立地成佛,不但有百官慕名相送,甚至连北京城的老百姓都牵马扶车,为他送行。

    不仅在北京城如此,吴启和的车马每到一处,都有沿途官员迎送,各地书院、学宫,甚至各种文会,都邀请吴启和现身说法,那无数的士子文人们,都对这个敢在策问中直言谏上、触怒皇帝的忠君义士,表达了深深的敬佩。

    尤其是在吴启和的家乡苏州,吴启和更是受到了英雄一般的待遇,他即使没有任何功名,而且此生再不能有任何功名,但他已经完成了自己的理想,不再有任何遗憾了。

    闹得沸沸扬扬的殿试总算揭榜,陈惇这个六首状元热乎乎地出炉了,榜眼则是诸大绶,探花则是陶大临。

    等到发榜的日子,虽说开门的时辰还早,但是长安门外已经有很多百姓翘首张望了,而且人数还在不断地增加。

    人人都望着大门:“出来了吗,出来了吗?”

    即使这殿试每三年一次,但不比今年,因为据说出了个六首状元,什么叫六首,那就是从秀才开始,一路大小考试,次次都是第一名!科举千年以降,连中三元者不少,但六元还真是开天辟地头一个,这可不得了了,无论从哪个角度说,他都是众人欲一堵风采的大祥瑞,其珍稀程度不亚于国宝大熊猫。

    一阵模糊的乐声传来,只是听得不大清楚。人群中有人解释道:“这是乐部和声署在太和殿奏韶乐呢。马上就要传胪了。”

    骚动的人群渐渐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在等着一甲前三名的传胪。

    果然,一个声音先从太和殿传出来,接着殿前的金甲卫同声唱名,传到宫墙的时候,入值皇城的金吾卫也一起唱到:“一甲第一名,会稽陈惇!”

    长安门等候的百姓顿时欢欣雀跃,山呼海啸般的声音一起响起:“一甲第一名,会稽陈惇!”

    手舞足蹈的老百姓比儿孙娶亲时还要高兴,这大概也说明了读书人在他们心中至高至上的地位。

    等到“一甲第二名,山阴诸大绶”的呼喊声响起,便又是一阵响彻云霄的重复声,还有第三名会稽陶大临,当然今年的浙江人一定特别荣耀,一甲前三名都是浙江人。

    又等了好长时间,才听到门里的乐声渐渐近了,众人的心也被提了起来。果然片刻之后,大门便打开了,众人不由自主的后退了几步,只见先头一个,正是内阁次辅徐阶,手托着云盘,云盘上便是众人期待已久的金榜!

    虽然已是人山人海,但看到此景俱都静默了。徐阶由黄伞前导着,不慌不忙地把金榜张贴到了长安门东侧,诸进士、王公百官皆随榜而出,所有人望尘拜舞,把手里的鲜花抛洒到路中央。

    陈惇、诸大绶和陶大临三人由严嵩、徐阶、李默三位辅政大学士亲送出午门外。六部尚书又迎接上来将他们送到承天门前。他们身后还有同样登榜的进士们,大家浩浩荡荡走出大门。

    “英雄三百辈,随我步瀛洲——”

    陈惇居中,诸大绶、陶大临一左一右,三人走在只有皇帝才能走的御道上,的确感到了无比的荣耀,这一刻他们有喜有哀,有无数的回忆,有太多的感慨,有对未来的期待,也有对昔日龌龊的怀念。

    陈惇这一刻也想到了很多,他想起了谆谆教导他的老师唐顺之,还有面苦心慈的王夫子,还有第一个赏识他的曹知县,在他人生路上给与他指点和教益的人……当然还有在这个世界上第一个给与他温暖的老爹陈温,这是他最想告诉的人,他想告诉老爹,自己不负期望,真的考上了状元。

    绍兴的老树下,还有一坛陈温亲自埋的酒,陈惇要把这坛状元红,撒在陈温的坟上。

    这御道短短的几十米,即使走得再慢,总有走完的时候,等到了承天门内,就见三匹披红挂彩的御马昂首嘶鸣,马后还有长长一串仪仗队,打着旗帜,敲着锣鼓,捧着牌匾,上书“状元及第”。

    陈惇他们骑马而出,随着大门缓缓打开,金水桥两岸的百姓们随即爆发出山呼海啸的欢呼声。只见宽阔的长安街上,挤满了看热闹的男女老幼,若不是一路上还有兵丁小心防护,那陈惇他们可以说是寸步难行了。

    御街夸官早就有了最恰当的形容,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高头大马上的三鼎甲都这么年轻,都一表人才,让人群中的妇女们如痴如醉,兴奋地将自己身上的秀囊、彩缎、荷包,甚至头上的金银首饰抛向了他们,陈惇又想起被烂枣砸头的疼痛了,顿时双腿一夹,马儿灵性地撒开了蹄子,向前跑去。

    可怜身后的诸大绶和陶大临就躲不过了,被痴狂的妇女们热情如火的示爱搞得焦头烂额。

    那尖叫的女人中,便有一个最是激动的,腕子上的镯子钏子都被她扔向了自己最心仪的状元郎,当然状元郎没有接到,而接到的人则被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砸昏了头,因为那首饰无一不是精工细作,价值连城。

    而首饰的主人却一点也不在乎失落的首饰,满心满眼只能看到高头大马上的陈惇。

    “我要嫁给他,”这少女指着陈惇,先是小小的声音,随后大声道:“我要嫁给他!”

    “丫头,状元郎可不是一般人能嫁的,”旁边抱着孙子看热闹的老头就笑呵呵道:“那戏文上说,状元郎都是要做驸马的,就是皇帝的女婿……只有公主才配得上状元郎呢!”

    原以为这话说出来,这小丫头肯定嘴巴撅到天上去,没想到却见她眉开眼笑,两靥生花,笑得那叫一个明媚动人:“老翁你说得对,只有公主才能嫁给状元郎!”

    “我要告诉父皇母妃,”宁安从人群中钻出来,手上还提着一篮没来得及撒出去的花瓣:“我要嫁给状元郎!”

    新科进士们经历了一系列漫长的庆典,比如要祭拜孔庙啊,比如要进香魁星啊,比如要参加进士题名碑的拓基典礼啊,比如要参加进士恩荣宴啊,比如要拜访座师徐阶啊,等所有的庆典都忙完了,大家才松了口气,准备去吏部报道,然后参加翰林院的选馆考试。

    选馆考试的成绩被分为三等,第一等的进士就称庶吉士,名额只有三四十个,但却是将来入阁为相的人选,期间在翰林院内钻研各种文史典籍,以及诏令文诰,以备帝王顾问,说不定哪天你文章写得好,就被皇帝一眼看中了,从此平步青云飞黄腾达。当然庶吉士中杰出的人才其实在皇帝和阁老们的考察之中,比如张居正,就是徐阶特别看中的学生,早就为他铺设好了道路,他这个修撰做满九年,就会转国子监任一期司业,司业只需三年做满,就有了辅导东宫的资历,这可是望而不得的缺儿,

    从永乐一朝开始,内阁的三杨、金幼孜、黄淮都是先任东宫的学士、谕德、左右庶子,所以能被选出来辅导东宫的,就是日后板上钉钉的宰辅。在东宫任辅导官如果九年满了,然后再混一个六部侍郎的官位,在新朝就能直入内阁了。

    第二等成绩的进士其实也不错,有大概一百多名进士会被派到六部、都察院、通政司、太常寺、大理寺这些衙门里观政。就是跟着部堂官员学习政事,开始就是端茶倒水,不过如果你勤劳有才干,就很快会被长官重用,因为一个部门的活儿实在是多的忙不完,这些新派来的进士就是免费的劳动力,而且人家还愿意劳动,这是大家都乐意的事情。

    这些进士就是替补京官的缺的,当然有时候京官满额,实在等不上缺了,就外放一部分进士去各省做个学政啊,做个参政之类的,品级也不低,而且大都是混个两三年,游山玩水,最后等到京里有缺了,就被内阁召回来补替。当然这种进士最多做到六部尚书就到头了。

    最末一等的进士就被发往地方任地方官了,一般都是从县令干起,当然这个选派还有规则,不能任家乡以及家乡所在省的知县,所以这就要靠上天保佑了,大家都希望自己能去一个好山好水的地方,谁也不想去穷山恶水刁民遍地的地方,天下这么大,有的地方做知县,三年就能捞上十万雪花银,有的不说是能不能捞到银子,连生命都要受到盗匪的威胁。

    知县升到知州,再升到知府,有的进士的仕途就到此为止了。如果能力杰出,考核优异,很让人瞩目的,那也有直接调任进京,位列三品官的,不过这样的人真的很少,大部分都在各省的参政品级上徘徊。

    从前途上说,自然人人都想入翰林而不想任地方官,但反过来从实惠上说,人人都想任地方官而不想入翰林,原因很简单,翰林观虽然清贵,却没有油水,而地方官一上任,就有小吏的孝敬、各种请托,那什么两袖清风,都是拿来骗鬼的。

    一甲三位进士直接定了编修和修撰,陈惇和诸大绶、陶大临两个笑嘻嘻地看着从考场出来,愁眉苦脸的进士们,心中舒爽极了。

    吴兑最先跳起来不平道:“你们仨可真是悠闲,只恨我们才不如人,县府院、乡会殿考完了,还要被吏部压着考,又受一次非人的折磨!”

    “淡定,你们这次考完了,也就彻底轻松了,”陈惇道:“……奇怪,你们怎么都这副神色,难道李大人出的题很难?”

    “你还真没猜错,”邹应龙走过来,摇头道:“这次的考题莫名其妙,‘汉武、唐宪成以英睿兴盛业,晚节乃为任用匪人而败’,让我们说这俩皇帝怎么由盛而衰,又用了什么匪人而败的。”

    陶大临道:“史策的话,引经据典回答就行了呗。”

    只听李默的大嗓门传了出来:“……唐宪宗,不是唐玄宗,你连这两个皇帝都分不清楚,你是怎么读的史书?”

    “学生只攻经义,”这声音倒有点耳熟:“史书什么的,也就是略知一二,略知一二……”

    “你这个略知一二,还真不是谦辞呢,”李默呸道:“不知道你这种水平的人,是怎么考上进士的,简直是滥竽充数,鱼目混珠!”

    这考生抬起头来,陈惇一看果然是熟人,这不是户部尚书胡植的儿子胡士彦嘛。

    胡士彦还真的考中了进士,但名次却有意思了,正是孙山的名次,命中三百进士第三百名,让胡士彦是又喜又怒,喜肯定是因为终于考上了,怒是因为这名次也太难看了。

    “……胡士彦的经义还算马马虎虎,不过史书那真的是七窍通了六窍,一窍不通啊,”两个江西进士小声议论道:“不过他也算是撞到枪口上了,李默肯定要发作他,谁叫他是胡植的儿子,而胡植又是严党的人……”

    “回去问你老子,你老子最知道这道题,”李默指着他的鼻子痛骂道:“以史为鉴,这史书上的东西,从古至今都是一样的……不读史的人,就要走前人的老路!”

    他一抬眼就看到了陈惇,顿时冷冷哼道:“有的人,读了史也不行,不往好了学,就学了那弯弯曲曲百无一用的东西,就算学问再高,也是个内实险詖,外貌小谨,巧言令色,逢迎献媚的人,心思不正,祸国殃民!”

    陈惇想翻个白眼又忍住了。

    眼看李默发作够了,拂袖而去,一帮新科进士们你看我我看你,都觉得将来的日子有的煎熬了,因为李默不仅是吏部尚书,还是翰林院的教习学士,教导督责所有的进士。由此可见,像刚才那样的“督责”,在将来的日子里肯定是家常便饭了。

    “我怎么觉得李默那话是对着梦龙你说的?”林润皱眉道:“梦龙,你跟李大人之前有什么过节吗?”

    “说来话长,这个老顽固对我是心怀偏见,”陈惇一摊手道:“哪怕我帮了他忙,他也一点感谢都没有。”

    “考试的时候,听他和另一个学士说话,”邹应龙道:“说打算让新一届的编修和修撰去抄录《永乐大典》的副本,我一想,他说的不就是你们吗?”

    永乐大典容量巨大,卷帙浩繁,从嘉靖十三年开始的重修、重录工作直到今天还没有结束,当初大典修好,太宗皇上曾经想重录一份副本,但是因为工程浩繁没有成行,如今嘉靖帝重录大典,用书手上百人人,每人每天抄写抄写三纸,每纸五十行,行三十字,抄到现在,还没有抄完,倒不是因为这些写手偷工减料,而是因为在重录的过程中,同时进行搜遗和补录佚作,但这些都不是重点——

    重点是大家好不容易抄完了三分之一,结果嘉靖帝这个火德星君就引发了大火,直接烧掉了这辛辛苦苦抄出来的典籍。

    所以重修大典是公认的苦活,比修前朝史书还要痛苦十倍的活儿,居然被李默拿出来招待新出炉的三鼎甲,一看就知道他是故意要磋磨人,所以大家都在问陈惇,到底跟李默结了什么仇什么怨。

    没想到陈惇却咧嘴一笑:“对不起啦诸位,虽然很想跟大家并肩作战,同甘共苦,不过我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完成,所以只能提前溜号了,可不能说我没义气啊。”

    “什么重要的事情?”众人都问道。

    “人生四大喜,”陈惇摸着头不好意思道:“小弟我三喜齐备,只剩最后一喜,洞房花烛……还没有经历过呢。”

    众人哈哈大笑,不无嫉妒道:“听闻弟妹是名动三吴的大美人……不能比不能比啊,要中就中第一名状元,要娶就娶倾国倾城的美人,你小子上辈子修了什么功德,怎么福气都叫你占了……”

    酸水都快淹死陈惇了,他偏偏得了便宜还要卖乖:“唉,只可惜皇上给的假期太短了,只有两个月……”

    说到本朝的休假制度,那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本朝太祖起自微寒,又受过贪官压迫,就对天下的官员约束地特别紧——刚开始的时候,那是一年365天,一天假期都没有。百官们辛辛苦苦煎煎熬熬,不能休息哪怕是一天,还要随时防着自己的脑袋搬家。

    搁谁身上都受不了啊,除了把自己当牛马使用的太祖。估计过劳死的太多了,太祖觉得这样不行,就给百官放了三个节日的假,分别是:元旦、冬至和元宵,后来太宗上台了,福利待遇好了一点,延长了这三个节日的假期,到宣宗时候,这个皇帝是个有名的太平天子,且当时河清海晏四方无事,他便五次在法定的节假日之外赐假给群臣。像宣德九年元宵的假期就长达一个月。

    放假制度也有不同,大体上假期分为:例假、赐假、病假、事假。这其中,事假就是有事请假,比如说省亲、祭祖、迁葬、治亲生父母丧、送老亲、送幼子甚至完婚,都可以作为事假的理由,只要官员自行备文上奏即可。

    陈惇以完婚为由向皇帝请假,他原本只请了一个月,没想到皇帝大笔一挥多给他一个月的假期,这下陈惇高兴极了,一想到可以带着新婚妻子游山玩水度蜜月,他就迫不及待想要立即动身了。

    嘉靖帝还恩赐了他一座宅院,是原大学士费宏的宅邸,四进的院子很开阔,和皇宫只隔一条街,上班很方便,左邻右舍也都是些高官显贵,寻常人家,有钱也住不进这地段。

    不过最让陈惇满意的还是宅邸后面有一口井,是甜水井,取水方便,水质也清甜,陈惇也不记得自己对嘉靖帝抱怨过北京的水质,但皇帝还是有耳目知道。

    陈惇这边早已经有人给他收拾房屋了,兴盛昌在江南打做的拔步床、檀香案这些家具大件,开始从苏州运过来,这些人比陈惇想的周到多了,北京天气太冷,再好的炭也不顶用,于是直接将地砖都撬开,挖了炉坑——弄了个好长的炉膛,在砖地面下砌好烟道,开一个烟窗,只要一个专门负责司炉的人蹲下来点燃柴炭,整个屋子都暖和起来了,地上热乎乎的。

    四月还有一场倒春寒呢,北京的气候就是这么多变。

    兴冲冲衣锦还乡的陈惇当然不会知道,在他走后,宫里又发生了一次不小的地震,而这事情还与他有关。

    大内永宁宫里,张德妃先开了口:“娘娘,嘉善的陪嫁妆奁,妾已经打点好了。”

    她从大宫女的手上取过一本册子,站起来递给了沈贵妃的嬷嬷,笑道:“妾在这里拜谢娘娘。您给嘉善添得那套旧唐的秘色瓷,她喜欢地不得了,日日离不得眼前。待到明年嘉善出降,与宁安公主的府邸不远,姐妹俩也能处在一处,也算是有了照应。”

    德妃张氏素来与沈贵妃相善,她所生的嘉善公主是所有皇子皇女里头最小的,还是个娇弱的女孩儿。沈贵妃养着宁安公主,也由此看觑几分张德妃的孩子。

    嘉靖帝一共生了罗了嘉靖帝最恨的三个大罪,一个是擅权,一个是谤讪,一个是窃取主上之威福,用来市恩!

    赵文华网罗的罪名,李默居然全都占了,已经足以置李默于死地……嘉靖帝一向护着自己的短处,容不得大臣有半点异议,吴启和已经走了狗屎运,是陈惇扭转乾坤费尽全力保下来的,而且吴启和和李默最大的不同在于,吴启和没有用任何一个帝王来类比,他是希望嘉靖帝能幡然醒悟、奋发振作;而李默就拿着“汉武、唐宪”这两个帝王,明晃晃讽刺皇帝后半辈子干的是一塌糊涂,把前半辈子的功绩都抹杀了。

    这能不让嘉靖帝愤怒吗?你看看他曾几何时放过讥谤他的人?

    真是杀人不见血,严嵩父子深知祸从口出的道理,而李默这个意气自负的人,春风得意自以为大权在握下,自然就没有平时那么谨慎了,他们连日的窥伺总算没有白费,这一句话就让李默再无翻身之理!

    在陈洪的服侍下,嘉靖帝好歹平息了怒火,用冰凉的泉水净了脸,又闻了闻苏合香的味道,斜卧在榻上好半晌,方才幽幽道:“朕和李默的君臣情分尽了。”

    嘉靖三十五年五月,下李默大牢,并对他的罪状进行廷议。

    廷议李默的罪名其实不重,不过是因言获罪,说了一句不适合的话,失了大臣之礼罢了,这就是六部、都察院给出的定性,他们还完全不知嘉靖帝的意思。

    于是嘉靖帝龙颜大怒,下旨斥责六部,直接罢免了两名为李默说话的尚书,三个侍郎,顿时朝堂震动。

    嘉靖帝又召见内阁大学士严嵩、徐阶、李本,吏部尚书吴鹏,户部尚书方钝,讨论李默的大罪。几个人试探性地求了情,说李默这家伙狂妄自大,向来言谈不羁,嘴上没有把门的,说出话来不合体统,但请皇上谅解如此云云。

    但嘉靖帝全程冷曦,严嵩心知肚明,确实嘉靖帝被这一句话触了逆鳞,但给李默定罪还是因为那一句,“老臣以为,工部侍郎赵文华所奏,句句是也。李默窃公器为私用,用来市恩,朝廷赏一人,李默则曰:‘由我赏之’;罚一人,曰:‘由我罚之’,明明是朝廷的考核,李默却说赏罚由我,人皆伺李默之爱恶,而不知朝廷之恩威。”

    说着严嵩不由自主伏地哭泣道:“李默斥臣为严党,上上下下,与臣有关系的都被李默徇私报复,落职为民,都是陛下的臣子,只因为和臣有过从,就被李默排斥打压……但凡不肯依附于他、跟他同流合污者,则被排挤迫害,尽数凋敝。他这是将朝堂当成了自家一言堂啊。”

    嘉靖帝闻言也怒道:“朕看李党才气焰嚣张,朕令六部九卿都察院大理寺共议李默之罪,百官却有意袒护,包庇纵容!他不是朋比为奸,是什么?!”

    嘉靖帝对廷议中袒护李默的百官都降旨严责不说,还每人罚俸半年,以示惩戒。

    其实百官一直以为嘉靖帝恼恨李默的是第一条,因为第二条、第三条罪状看起来简直是无稽之谈,所以大家齐心协力为李默辩解,却没想到反给嘉靖帝造成一种李默在朝堂上一呼百应的错觉,让他以为李默及其同党势力庞大,气焰嚣张,这么一对比,他就想起严嵩了。

    当初严嵩也不知道收敛,拜相之后嚣张了一段时间,嘉靖帝就召回了闲置在家的夏言,归根结底,他的帝王术的核心就是制衡,具体方法就是帮弱不帮强,当某位大臣似乎权力过炽的时候,便是他帮着弱者将其消灭的时候。

    而且这种消灭还是从灵魂到肉体的消灭,事实上嘉靖朝的权臣总不得善终,因为嘉靖帝善于挑拨和利用权臣之间的矛盾,也就是说,要不是嘉靖帝的暗中玩弄,一般在政斗中失败的一方其实都可以体面下野,然而在嘉靖帝手里,斗败的一方下场凄惨,家破人亡,其根源就是皇帝这种权力之道。

    看着三言两语就说到嘉靖帝心里,使得嘉靖帝和颜悦色,谈论甚欢的君臣二人,徐阶心中一片冰凉。

    有好几次,徐阶都认为,自己已经足够强大,可以正面敌对严嵩了,可以为他的老师,为他的学生,为无数被严党迫害致死的官员百姓们报仇了,但现实却无比残酷,因为每当他想要尝试挑战严嵩,结果都只有被他狠狠打倒在地,甚至连有着皇帝支持的李默,手握一片大好局面,却仍然能被严嵩轻而易举地翻了盘,扭转了乾坤。

    徐阶知道,出于对严嵩这个大管家的安抚,嘉靖帝会给严嵩相当一段时间的信任,当初他因夏言而冷落严嵩,之后严嵩得到了稳坐首辅之位的补偿,而仇鸾事发之后,嘉靖帝觉得对不起这个“忠心耿耿”的老臣,甚至派自己的龙舟去迎接严嵩。

    这一次李默之事后,嘉靖帝看来看去,还是觉得严嵩最好。嘉靖帝已经在李默身上,看到了夏言的影子,那种坚持原则,以百官为后盾的硬骨头大臣,是嘉靖帝最为厌恶的大臣,因为这会让他想起杨廷和来,这么多年,通过廷杖他已经把那些直言敢谏、一肚子忠孝节义的忠臣全部挫骨扬灰,换成了以严嵩为首的柔媚佞幸之徒。

    嘉靖帝不是不知道自己的选择是有问题的,否则他不会对严嵩的态度摇摆不定了,然而左右看看,他还是觉得严嵩最好,因为严嵩总是顺从他的心意,而忠臣们总是要跟他对着干。这些自以为是的硬骨头忠臣,不许他斋醮,不许他修玄,对他横加约束,大肆指责,而严嵩就陪着皇帝玩乐,陪着他将闹事的百官打落,嘉靖帝认为他们站在相同的立场,而又有相同的兴趣爱好,那么的可亲可爱,已经不是单纯的君臣关系,甚至像是某种程度上的朋友。

    于是君臣许久不见,亲亲热热的话说得没完没了,好似两人都忘了之前那种长时间而且单方面的冷战。至于李默这个已经丧失了一切价值的人,则被捕下大牢,交刑部定罪。

    苏州的醉翁楼里。

    看着眼前八百里太湖的大好风光,本该心旷神怡的师徒两人却同时面露忧色。

    陈惇看着快马加鞭送来的邸报,道:“先生,李默这一次,是不是凶多吉少了?昨天风光显赫、手握大权的天官,今日就成了阶下囚,严党回天之力,真是让人瞠目结舌!”

    陈惇记得李默的这一句话,因为就是新科庶吉士选馆题目,当时他根本没有意识到这题目有什么问题,谁能想到严党就立刻抓住了汉武、唐宪晚节不保,污蔑李默谤讪呢?

    “严嵩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况且他还没有失去帝意,”唐顺之道:“李默根基不稳,一朝得意,就被人轻轻松松抓住了把柄。”

    陈惇虽然恼恨李默对他的偏见,但也知道他并不是奸恶之徒,就道:“李默是陆炳的老师,陆大都督不会见死不救吧?”

    “不一定,”唐顺之道:“这一次皇帝把李默关进了刑部大牢,不在陆炳的保护范围之内。而刑部尚书何鳌年前就病休回家,现在是刑部左侍郎王学益主持部务,他本就是严嵩的党羽,正好趁此机会将李默彻底消灭。看来皇上对李默,是动了杀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