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南贞虽然不是什么政治高手,也不是什么历史学家,但也能够看的出来,东林党以及明朝的那些文臣们,在和皇权抗争的过程中,失败的根本原因。

    东林党是政党吗?

    这自然是的。

    但相较于后世那些政党而言,东林党无疑是不成熟的,甚至可以用尚在襁褓来形容。

    东林党最大的不幸,就是出现在了一个不该出现的时代。

    结果没有沐浴着阳光、风、水分茁壮成长,却被北边来的更野蛮的势力给挤到了历史的尘埃当中。

    后世有很多人都唏嘘短叹,认为假如没有满清入关,让大明延续下去的话,后世那前所未有的屈辱就能够避免。

    对于这个说法,孟南贞能做的,就是嗤之以鼻。

    那些人的想法,无疑是天真的很。

    明朝是封建社会,清朝也是封建社会。

    除了统治者的民族不同之外,在本质上两个朝代有任何区别吗?

    如果这个说法不够证明的话,那现实中也有着实打实的例子作为参考。

    就比如大明的邻国,日本和朝鲜。

    大明因为满清的入关而改朝换代,但日本的德川幕府和朝鲜王朝可是一直延续下去的。

    可结果呢,到了最后,这两个国家也没有因此而富强起来啊。

    德川幕府也是等到了美国人打开了关门,受到了冲击之后,才想到要变法维新图强的。

    这说明什么?

    这说明在东亚的土地上,封建制度有着极其顽强的生命力。

    只依照历史发展的进程来看,没有外来势力的入侵和打破,想要自然而然地演变,不知道要到什么岁月去。

    东林党的诞生,固然有明末资本主义萌芽的促进,可这样的东林党,还不是一个完全觉醒的新兴势力。

    别的不说,看看主导东林党的衮衮诸公的出身就知道了。

    他们全都是读着孔孟之道、尊崇天地君亲师这一套封建理学成长起来的人才。

    又凭什么要求他们能够明白,君主和封建专制才是一切的罪恶之源呢?

    他们在发展和壮大的过程中,根本就没有意识到,其实皇帝才是压制和阻挠他们发展最大的因素。

    反而还遵循着忠君报国的那一套思想,只把矛头对准了明面上的阉党。

    结果就是皇帝高高在上,笑看东林党在下面和阉党打生打死,无论谁胜谁负,皇帝都可以稳坐钓鱼台。

    东林党赢了,那皇帝就再扶持一个势力出来,其本身仍旧处于不败之地。

    这便是东林党的不足之处。

    他们还不是一个完整的政党,没有明白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没有明确的组织行动纲领,甚至对于自己所掌握的财富,也没有一个清晰的概念。

    这一天,就在这个小花园里,孟南贞对李东来说了许多许多。

    很多思想都是李东来从前想都没有想过,甚至是大逆不道的内容。

    但是当他真正静下心来去思考的时候,却猛然发现,东林党所面临的困境竟然在孟南贞的阐述中直接看到了破除的曙光。

    “你们东林党和楚党、浙党、晋党的争斗,其实已经偏颇了。想要掌握权力,不一定要局限在朝堂之上。当前对于你们来说,其实最大的敌人就是皇帝。如何把权力从皇帝的手中抢过来,进而促进你们以及你们背后的工商业茁壮成长,才是你们急需解决的问题。这样一来,楚党、浙党、晋党不但不是你们的敌人,还是你们的帮手。”

    李东来已经渐渐接受孟南贞的说法了,但对于这个问题,却只能化为一声苦笑。

    “孟公公,如果是从前,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只是如今,熊芝冈已死,我们东林和齐楚浙党,恐怕再无缓和的余地了。”

    孟南贞恍惚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所说的“熊芝冈”乃是历史上大名鼎鼎的楚党领袖之一熊庭弼。

    因为天启二年的广宁惨败,王化贞和熊庭弼背了黑锅,成为了替罪羊。

    最有意思的是,熊庭弼此人虽然是浙党,但是却与东林党的关系匪浅。

    本来有他在,东林党和楚党之间还有弥合的希望。

    可随着他的死,东林党和楚党之间就渐行渐远,如今更是视若仇寇。

    本来按照如今的环境,李东来的说法无疑是对的。但孟南贞却唏嘘不已,没想到东林党的人眼光实在是不怎么样。

    随即他又反应过来,苦笑自己竟然用后世的方式来看待古人,是自己魔障了。

    “李先生,熊庭弼重要也不重要。有他在,东林党和楚党修复关系容易一些。没他在,只要想做,其实也没有什么难的。别说是楚党了,就算是齐党、浙党、晋党也不在话下。”

    李东来惊呼不已。

    “怎么可能?孟公公有所不知,近些年来,齐楚浙党和我们东林党在朝堂上争的实在是不可开交。双方都有不少得力干将因此而折损,已经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了。”

    “切,你们的眼光就只有朝堂上这么一小块吗?”

    “呃”

    面对孟南贞的讥讽,李东来愕然不已。

    他实在想不明白,还有什么比朝争更加重要的吗?

    孟南贞也知道他不可能自行参悟的透的,干脆为他指点了迷津。

    “朝廷里的权力固然很重要,但在这个世界上,却不是最能让人心动的。究其根本,能够让人亲近或者敌对的因素,只有一个,那就是利益。假如你们东林党能够带给齐楚浙晋党无法拒绝的利益,你们之间立刻就能化敌为友,成为牢不可破的盟友,可以共同对付皇帝。”

    “无法拒绝的利益?那是什么?”

    李东来的额头开始见汗,但是他却顾不得形象,宛如求知若渴的学子,不忍错过孟南贞的一言一行。

    孟南贞却开始问他。

    “李先生,敢问,相比起齐楚浙晋党,你们东林党的优势是什么?我说的不是朝堂上,而是商业方面。”

    顺着孟南贞的思路,李东来一下子跳出了朝堂的那个小圈子,头脑瞬间清晰起来。

    “我们东南纺织业、瓷器、茶叶等都是绝对的优势,每年的利润比他们相加在一起都要多。”

    这可不是李东来自吹自擂。

    事实上,在明末的时候,东南的商业繁荣程度,确实是其他地区的几倍都不止。

    孟南贞点点头,认可了他的说法,然后又问道:“那好,我再问先生,每年东南的这么多产出,都行销到了哪里去?你别跟我说,是卖到了大明的各地去哟。”

    李东来差点咬了自己的舌头,因为他本来确实想要这么说。没想到孟南贞料事如神,直接堵在了前头。

    玩不了虚的了,李东来只好实话实说。

    “自然嗯自然远销海外,扶桑、朝鲜、琉球,还有佛朗机人、红毛番人,都很喜欢咱们的瓷器、丝绸和茶叶。”

    孟南贞依旧问道:“那好,我再请教先生,齐、楚、浙、晋等地,可有所产出?”

    这个问题是显而易见的,李东来张口就到。

    “当然,我中华之大,无所不包。齐、楚、浙、晋等地也都有自己拿得出手的商品,在全国各地都很受欢迎。”

    孟南贞毫不意外,他就知道李东来会这么说。

    “那先生你告诉我,这些地方的产出,能卖到海外去吗?”

    “呃”

    李东来说不出话来了。

    他清楚,孟南贞也很清楚,这些地方的物产,是卖不到海外去的。

    因为这些地方要么不靠海,要么就是没有渠道,所以自然卖不出去。

    孟南贞终于揭开了谜底。

    “现在的问题是,齐楚浙晋等地有着丰富的物产,可是却不能卖出好价钱,只能看着东南真金白银的赚着,他们自然要眼红。可假如这些地方能够在你们的帮助下,也把商品卖到海外去,每年能够换来上千万两甚至上万万两白银的话,李先生,您说,你们之间的仇怨还算得了什么?”

    小花园里无比的安静,只剩下李东来急促的呼吸声。

    这一刻的东林文士,只感觉到了心惊肉跳,以及隐隐的一种超然的觉悟。

    东南每年往海外销售的收入有多少,以他的层次是接触不到的。但大抵还是能够感受得到,很多很多

    正是因为这源源不断的财富,才让东南富甲天下,也让东林党混的风生水起,一跃成为了这个时候最具影响力的政治势力。

    相比起东南来,齐、楚、浙、晋等地,则没有对外的渠道。

    无奈之下,只能在大明这已经开发的差不多的土地上竭力经营。

    虽然收获也算是丰厚,但很显然,绝对不能跟东南相比。

    上千万两白银,这个数字,不用实地见到,只是说出来,就足以让人发疯。

    大明如今一年的税收也才不过四百万两不到而已,却已经能够干很多事情了。

    要是上千万两的白银

    饶是李东来饱读诗书,却也知道,这个财富绝对能够让人疯狂的。

    东林党要是真的这么做,联合齐楚浙晋党建立起覆盖全国的商贸网络,带领大家共同赚钱的话,那么他们之间的政治宿怨,还真的不算什么。

    别说只是一个熊庭弼了,就算是楚党死的就剩下一个人了,也会毫不犹豫地抛弃曾经的立场,迅速和东林党结盟。

    如此一来,那东林党的敌人,也就不再是皇帝、阉党、齐党、浙党、楚党、晋党等等络绎不绝的出现了。

    他们完全可以联络绝大多数人,转而去对付无法躲在背后看戏的皇帝和他的奴仆阉党。

    一旦形成了这个局面,那东林党的胜算将会空前提高。

    毕竟

    他们有着皇帝无法比拟的财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