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陵气呼呼的骑马率队离开了轮台,走了七八里,才记起忘了招呼牡丹汗一起走。

    此刻要他回头走,他又有点不情不愿。

    这时,背后传来了得得的马蹄声。

    李陵微转首过去,就看见一顶双马的纱蓬车子,前后各有两名衣服华丽的家丁,两侧有两名婢女,撑着彩伞不徐不疾在后面追上来。

    太阳很烈,拉车的与坐车的真有天渊之别,李陵忽然首次有些羡慕起有钱人来了。

    虽然头顶上的太阳是同样的热,可是,有钱的人,可以活得比较舒服。

    他现在正走得很不舒服。

    这时候马车正经过他的身旁,忽听一个令人舒服甜美的声音道:“将军。”

    李陵虽长得相貌堂堂,神气轩昂,但一直很少被人称作“将军”,那是因为他一身戎装模样外,也跟他过于高壮有关。

    通常一个女子这样称呼,不是情人,就是情郎。

    所以李陵一时也没弄清楚是不是在叫他,不知该不该相应。

    那听起来令人很舒服的女音又说:“外面那么热,何不进来一起坐?”

    李陵定眼望去,只见纱帐内云鬓嵯峨,婀娜妖娆,李陵道:“你,叫,我?”

    说到“我”字的时候,用手指着自己的鼻子,以示肯定。

    那女音笑道:“难道这儿还有第二个李陵将军么?”

    李陵怔怔地道:“你是……?”

    他已听出了是谁,偏就不敢相信。

    女音道:“将军不敢进来,是不是害怕我这个小小的弱女子……”

    李陵不待她说完,已窜身掠入纱帐里。

    他一落入车中,登时手足无措起来,懊悔自己的鲁蛮。

    车里面没有多少位置,李陵闯了进去,立即发现,除了那美丽女子坐处外,实在没有剩下多少地方。

    如果他不坐下去,只有滚落车外。

    这时候要他倒退出去,倒是李陵所力有未逮的。

    李陵不想出丑,“只有”坐下去。

    “坐下去”,其实是他所求之不得的事。

    因为那女子正是李陵想着念着心头发热的丽人--牡丹汗。

    虽然是大热天,在车内却十分清凉。

    车内很荫凉,甚至有一种薄荷浸冰般的清凉。

    李陵贴着牡丹汗身边而坐,在车子巅簸里,肩膊不时碰撞对方柔腻的肌肤,加上一阵阵香气袭入鼻端,李陵的神魂也似幽香一般,一飘一荡的。

    他全副心神都集中在肩膊与对方的肌肤一分一合微粘里,仿佛比一场兵刃相接的大战还要专注,还要剧烈,以至忘了要说什么,也不懂得该如何说起。

    牡丹汗头微微偏着,打从斜侧看他,微微地笑着,红唇微微张着,李陵终于忍不住,鼓起勇气地看一眼。

    这一眼,李陵从微微的心跳变成了狂烈的心跳,直心跳得像擂鼓一般。

    李陵不仅是一个将军,也是一名剑客,但他的胆子大、气力壮,遇到生死攸关,冒险犯难的事也从未震栗过。

    但这样一个堂堂男子,跟自己所心折的女子坐在一起,连上阵杀敌的也视作等闲的李陵竟震颤了起来。

    牡丹汗笑道:“将军,是不认得牡丹了?”

    李陵只好答:“认……得。”

    牡丹汗侧着看他,甜甜的笑道:“将军不舒服?”

    李陵看见她甜丝丝雪白无瑕的花容,心里狠狠的想:别那么笑,别那么笑,笑得这样甜,看我敢不敢一口吻下去? … …

    仿佛这样想着就比较有大丈士的气派,可以使自己镇定起来。

    偏偏他镇定不起来。

    他心里暗呼:李陵,你老虎打过,刀口上溅过血,钉床睡过,火里水里都去过,连死过八次也给救转回来了,什么事儿没见过,今日连对一个女子也这般不争气……

    又想:李陵、这女子这么美,说一个字像一颗冰糖甜入了心里,你这时候更该显出落落大方的男子气,怎么这般不济事!

    想尽管是这样想着,但一样期期艾艾,脸热心烫的说不出话来。

    牡丹汗偏首看他,见他没有回答,从袖子里伸出柔荑来,摸摸他额头。

    这一摸,李陵看见袖扬起处,袖里仍卷着一截白玉似的藕臂,而且香气袭来,忍不住呻吟了一声:“我……我没事。”

    牡丹汗缩回手来,不解的望着他:“还说没事?大热的天,怎么额头都凉了?”

    李陵摸摸自己双颊:“凉么?我摸到烧热热的哩……”陡住口说不下去了。

    牡丹汗笑道:“哦?”

    垂下头去,偷偷地笑着,李陵偷瞥一眼,只见玉颊白得令人疼得想亲一口。

    这么一想,心里又突突地狂跳起来。

    李陵好不容易才想出了句话来说:“你……有什么事……?”

    这句话一出口,心中又后悔,后悔对方以为自己讨厌,一定要有什么事才相见,又后悔万一对方说没事,自己岂不是要下车?

    又觉得这一句话问得实在不好,应该加上“请问”两个字,除了“请问”,好像还应该有“贵干”,而且要用“姑娘”,应是“请问:姑娘有何贵干?”你呀你呀的太难听了。如此一来,李陵几乎把自己刚问出口的一句话彻头彻尾的改了一遍。牡丹汗却轻轻的答道 :“我虽喜欢昆仑奴,但更仰慕先锋官……”

    李陵被这话题挑起了胆气,大声道:“牡丹,你现在是特使的师妹,能为师妹效力,再难的事,上刀山、下油锅,也三生有幸!”

    牡丹汗噗嗤一笑。李陵看得痴了。

    牡丹汗挑起细眉,很好笑的道:“将军怎么那样激动呀?”

    李陵立时瘪了下去。牡丹汗说了那句话后,似乎点中了李陵一点点儿。

    不过这一点点儿李陵并没有察觉出来。牡丹汗侧脸望车外,车外风光明迷。

    有什么比一个女子在这样悠闲而无意的神态更动人的呢?

    李陵心里生起一丝不惜在车内坐一生一世的冲动。

    牡丹汗知道李陵在偷看她。她也知道自己这个坐姿和侧脸是很好看的,所以她保持着这种雅的姿态。李陵其实也没多看她,不是不想看,而不敢多看,所谓“怕唐突佳人”,便是这个意思,生怕你气了她,又怕让她知道会认为自己无礼,所以明明心里想多看,结果几乎没有看。没有看清楚的形象往往比看清楚更美不可攀。李陵嗫嚅道:“我……我说的是真心话!”

    牡丹汗一时没有听懂,偏首“嗯?”了一声。

    李陵本来说的是刚才牡丹汗问他为何出语那么激动,他答是出自真诚的,可是这隔了好一会才答的话,而且是突如其来的一句,牡丹汗也忘了刚才自己说的话,所以一时弄错了他的意思。

    牡丹汗在看窗外的侧脸,掠过的无奈掺和了哀伤塑成了一种迷惘的神情:“你们英雄好汉,说的话自然都是真的。” 她这句话很明显是误解了李陵的意思。

    “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几乎要跳起来,脸也挣红了,“我真的不是这个意思!”

    牡丹汗见他那么冲动,也吓了一跳,忙捉住他的手,说:“我知道,我知道。”

    牡丹汗微微沁汗的手覆在李陵那一对大手里,李陵手里一阵疼惜,反握住了她的手,像包心菜一般小心翼翼把叶蕊卷在窝心里。

    牡丹汗很大方地微笑着,并没有把手收回。

    李陵激动的说:“牡丹……我一看到你,我就没把你当作罗刹女看待……我……”

    他只觉捧着一只玉也似的手,亲也不是,吻也不是,只有紧紧的护着。

    牡丹汗看着他,眸里升起了一层水雾。

    “我只是个坏女孩,承受不起将军的厚爱。”她别过脸去,仍向窗外,幽幽的说 :“你当我是平常人好了……”

    “不!” 李陵打断道:“我不把你当平常人,你不是平常女子!你跟平常女子不一样”。牡丹汗的手忽然冷了下去。李陵不觉怔怔地放了手。牡丹汗把手缓缓地缩了回去,缩回袖子里。一个女孩子的手要是不想让你握着,也不必怎样,对方一定会感觉得出来的,就像一块熟而滑的鱼片,吃下去趁口,但凉冷了滋味就全不一样了。李陵犹觉双手里仍呵护着另一双手。牡丹汗却已去看车外风景。

    牡丹道:“你不问去那里?”

    李陵道:“牡丹师妹,要我去那里就那里。”二人都静了半晌。

    牡丹道:“乌孙借道,是不是李广利让你做的?”

    李陵道:“我… … 我也不赞成。”

    牡丹道:“你不问我与公孙敖是什么关系?”

    李陵道:“敢问牡丹,公孙敖是你什么人?”

    “他么?” 牡丹汗嫣然一笑:“我不告诉你。”

    牡丹汗笑起来一直很好看,可是这一笑,在李陵心里却有点酸。当你心爱的人提起一个女性时,甜甜的就笑开了,你就会知道是什么味道。

    牡丹道:“你不问我们要去做什么事?”

    李陵心里都是旖旎情景,这一问,更是怦然心跳。“我们要去--”

    牡丹笑语中带着肯定,道:“车师部落。”

    李陵道:“去做什么?” 这次李陵终于记得主动的问了。

    “去帮助一个人。” 这答案有点跳跃了李陵的想像领域,于是他继续问:“谁?”

    “公孙敖。”牡丹回答道。

    “找他做什么,”李陵这次是酸溜溜加上讪讪然在问。

    “他被你那位叛逃匈奴的李广利将军的部队困在了雾隐宫,我们去助他突围。”

    牡丹汗观察着他,说下去,“他是我的朋友,你也是我朋友,他被围了,你该替他突围,让他早日回到轮台。”

    李陵沉默了好一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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