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决定辞职。

    我想了一夜,还是决定辞职。

    天亮的时候,我瞪着布满雪丝的眼睛,摇摇晃晃、颠三倒四地朝办公楼走去。我需要一种感觉,一种让别人看了都很不舒服的感觉,因为这种感觉很适合我此刻的心情。

    我轻车熟路地走到那挂着“厂长办公室”牌子的门前,慢条斯理地敲响了门。

    屋子里,一脸腐败相的油头滑脑大耳朵的那个他正懒懒地坐在软盘椅子上,正在推心置腹地给他面前几个下岗职工分析形势,宣传政策。那几个上有老下有小中间或许还有老婆和情人的下岗职工,正一脸伤感地坐在长条椅上,个个双眉紧蹙,像阿庆嫂一样唠叨着下岗之后的深重苦难。

    就在这个时候,他们看见我进来了。

    “你的事我知道了,”厂长还没等我开口,他就先开口了,“服从组织分配!”

    “我不想服从了,”我皮笑肉不笑地把辞职报告递了过去,“我的辞职理由很简单,就是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

    “要不要再考虑一下?”厂长一边装模作样地看,一边装模作样地说,“说不上哪天还有适合你的岗位呢!”

    “别装了吧!”我嬉皮笑脸地说,“痛快点签了吧!”

    我看见那双完全可以和猪蹄子媲美的被我曾经歌颂过的手拿起了笔,以迅雷不极掩耳盗铃的速度签上了他的名字。在满屋子人诧异的目光里,我轻轻地挥了挥手飘走了。

    大街上,依旧骄阳似火,热浪滚滚。

    走在马路上,就像走在熔化的铅上面一样,感觉滚烫和灼热。

    永别了!站在厂门口的台阶上我挥了挥手。

    永别了!再挥挥手,这次是真的永别了!

    明天会是什么样子呢?

    我在想这个问题。

    想来想去,还是毫无头绪。

    我开始想梦洁,我不知道该怎样去面对她。

    我心烦意乱地沿着通往山顶的小路慢慢地边走边想。

    我想让自己的心静一静。

    到了山顶,不觉,天已黑了。

    我想着认识梦洁的日日夜夜,想着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想着和她紧紧拥抱时产生的那心旌摇动、荡人心魄的一瞬……想着她的一切一切。

    我们从相识到相爱,从相爱到决定相守一生。我感觉她已经走进我内心深处,占据了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位置,而我,已拥有了她一切的一切。而现在,我却决定要离开她。

    漆黑的山顶上,无星无月,伤感像黑暗一样淹没了我的心。

    梦洁,我真的很爱很爱你!

    我一遍一遍地喊着,喊着,空荡荡的山谷传来空旷而悠长的回音,然而很快就被掠过草木的呼呼风声撕碎;喊着喊着,我什么也听不见了,只有呼呼掠过耳边的风声,像哭的一样。

    好孤独好孤独的声音啊!好孤独好孤独的感觉啊!

    我知道和梦洁的一切都结束了。至于什么结束了,我不清楚,但我知道一切都已经匆匆地结束了。我知道和叶芊的一切将要开始,虽然她像一片轻轻飘过我心湖的云,映照的只是一个匆匆而逝的我无法挽留的倩影;虽然她像一朵静静绽放在我心之夜空的昙花,弥漫的只是短暂的无法挽留的芬芳;像一缕烟;像一阵风;像一场梦……

    我在山顶上静静地坐着,看夜色中这个被我称为鬼地方的小地方。

    梦洁就在这个时候出现了。

    她依旧是这样神出鬼没,吓人一跳。

    梦洁一声不吭,默默地在我的身边坐了下来。

    我很想对她说点什么。

    “什么也别说了!”梦洁的声音幽幽的,带着潮湿一切的水分。

    我望着身边的梦洁,望着近在咫尺却似远在天涯的梦洁,望着深深爱着却将要分开的梦洁,我感觉到这个夏天所有的雨水都流进心头,心中所有的地方被渐渐地洇湿,一点一点地洇湿,直到全部湿透。

    也许,真的什么也别说了!即使说出来又有什么用呢?还是把所有的话都埋在心底,然后沤成粘稠的沼泽,让自己陷下去,无影无踪。

    这是一个让人心碎的夏天。

    这是一个夏天让人心碎的夜晚。

    夜渐渐地深了。

    我和梦洁默默地朝家里走去。

    一路上,气氛凝重,谁也没有说一句话。

    回到家后,我开始在梦洁异样的目光里收拾行李。

    “你不打算跟你家人说说?”梦洁终于开口了。

    “没法解释!”我面无表情地说,“我也不想解释!明天11点去北京的车票!”

    “那你就这样去北京?”梦洁继续问道。

    “什么也不想带了,”我语气坚定地说,“就带自考文凭和这个贴满‘豆腐块’的本子,还有那份出版合同!”

    “钱呢?”梦洁问。

    “有呢,”我说,“不多,买完车票后还剩900多元!”

    梦洁转身走进卧室。

    很快,她就拿出一张银行卡来。

    “这是我们积攒的准备结婚的钱,”梦洁轻声细语地说,“你拿走吧!”

    “我不要,”我说着轻轻地推开梦洁的手,“是我提出分手的,那钱就算是我对你的赔偿!”

    “你赔得起吗?”梦洁忽然歇斯底里地嚷嚷起来,“赔吧!赔吧!三四年的时间,你赔得起吗?”

    我伸出手臂,想要安慰安慰梦洁。

    梦洁一把用力地推开了我。

    过了一会,梦洁终于安静了下来,开始手脚麻利地收拾起东西来。

    “你干什么?”我纳闷地问。

    “我跟你走!”梦洁含泪欲洒地说,“你不是要去北京嘛!我跟你去!”

    “你别冲动!”我说着一把拽住梦洁的手,“我去北京,现在还两眼一抹黑呢!你跟着我,自己受累,也会连累我的打拼!”

    “我知道我会连累你的!”梦洁开始自言自语起来,“我知道我会连累你的!”

    我头疼欲裂。

    我长叹一声,拿起一瓶啤酒喝了起来。

    夜渐渐地深了。

    黑暗中,没有对白,只有老鼠啃床腿的声音传来:

    “嘎吱……嘎吱……嘎吱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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